那年元宵节,大雪漫天飞舞,平地厚三尺,整个京城一片银装素裹,齐刷刷压在这层雪白之下。
飞檐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抖擞一下,像要随着摇晃的香囊掉下来,魏府的大门紧闭着,只开了扇小门。
那年我七岁,穿着娘给我做的新衣裳立在门口,蒲渡那日值班,穿着灰扑扑的棉衣冻得直打颤。瞧见我来了,他立马收起窘态,低头请安。
"阿渡。"我唤他,"雪下的这样大,路怕是不好走吧。"
"今日瞧见不少人在扫雪,但没一会儿又下大了,路滑的很,马车也不好过了。"蒲渡道。
我对这一年印象很深,积雪厚三尺,民冻馁者无数。原先热热闹闹的元宵,也只挂了些红彤彤的大灯笼摇曳在风中。
这一年宫中宴会并没办成,皇帝忧心百姓,听说苦寒,民冻多死,道路不通,粮草不能通行,地冰如镜,行者不能定立。以往元宵节是一年中灯火最旺的时节,街头巷尾,红灯高挂,各类花灯不一而足,妇人携孩童穿梭与街巷,有情男女河畔放灯。这一年的河畔,却上了许久的冻。
我没有寻常百姓的忧愁,我吃得饱穿的好,自然是不能理解旁人的烦恼。爹娘不让我出门,我只能站在门口,去看看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那些小贩还扛着一些小物什来卖,我招了招手,买了几串糖葫芦,分给蒲渡,蒲渡又不肯吃。
夫徇便是那一天来到府上的,他递了庚贴,进了我家院子,娘教导我男女七岁不同席,我自是不能前去打招呼,只远远的望着。冰天雪地里我拿着几串糖葫芦,胭脂色雪披裹住我的身子,随身揣的暖炉掉到雪地里,我去捡,一脚踩下去,塌了两处雪,小腿陷进去拔不出来了。
他远远的看着我,定了一下才跑过来,没等他到我跟前,我就稳不住身子倒下了,他那时十四,个子生的高,把我扶起来,我看见雪地里有一个大大的人型。那时身上都是雪,脸上也糊了一层。
他扶起我,等我稳了身子才松手。
我拍拍自己身上的雪,愣愣的看着他离开。
蒲渡这时才看见我,他急急地过来,帮我捞了暖炉和糖葫芦。
暖炉递到我手里,我拍拍雪,雪掉进手炉上方镂空小口里,碳火熄了。
再抬起头,雪地里只余一串脚印,他人已不见了。
我回屋新换了衣裳,下午再出门,见院子里积雪扫了一层,雪下的小了,倒没见有那么厚了。我听蒲渡说我爹召回了几个人加急扫雪,原先见雪这样大,是遣散了众多下人让他们回家过元宵的,魏府冷清了不少。现今突然召回了一批人,也不知是为何,难不成见雪太厚,特地来扫雪的不成?
没一会儿我便知道了,皇帝派夫徇和一众官员在京派粥,又开放了皇家园林允许百姓进去劈柴生火取暖,官吏和富贾捐了不少银钱赈灾,夫徇今日来魏府,便是为的此事。
几十年不遇的雪灾,打得朝廷措手不及。此时应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皇帝也派了他十四岁的儿子亲自监督此事,做的好或不好,都是一个机遇,对皇家而言,也是要被史官记载,留名史册的。如此说来,皇帝对夫徇是十分看重的。
我偷溜出了魏府,没多久就被娘抓回去了,娘说天气冷,不让我外出。我是爹娘唯一一个孩子,姨娘还大着肚子。爹爹沉吟片刻,让娘在家煮好姜茶,他拉着我的手便走了出去。
夫徇在堂屋等着,一身玄色衣袍,立如芝兰玉树,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那时的夫徇已经初见少年老成,眉宇间见贵气,一双眸如深潭古波,颇显肃穆,有不怒自威之感。爹跟我说他称得上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等人才辞采遒艳,纵横有奇辩。
那时我小,平日仗着家里宠,也是嚣张惯了的。但见了外人,又收起锋芒,怯怯的拉着爹的手,乖顺的向他请安。
他点点头,不多言语。
爹爹跟我说,今日夫徇来拜访,见庭院积雪几尺,倘若不清扫,恐埋太深冻了路。若有些小胳膊小腿的,再陷进去就麻烦了。
他说的隐晦,我却也听明白了。偌大一个魏府,除了姨娘肚里还未出生的那个,就只有我一个小胳膊小腿的了。
布粥之地离我家并不算远,爹有心要带我见识见识,就拉着我去了。可路上不好走,我拉着爹的手,走的晃晃悠悠的,冷不丁就要摔一次。
最后是爹把我抱起来,才慢慢走到布粥的棚帐里。
夫徇从宫里带了太医们调的活气血,暖心肺的药材,切碎了兑在粥里熬制。他们在帐前忙来忙去,我就坐在棚里等着。
外面人排了很长的队伍,这里又架起了许多大锅煮着汤,噼里啪啦的柴火声,和不绝的嘈杂说话声响在耳畔,我就这样坐着发呆。
爹爹很忙,顾不上我,夫徇瞧着我发呆,让手下盛了一碗热汤给我,我捧着汤,小口小口的喝着。夫徇却是出去了,隔了一会儿,他递给我两串糖葫芦。
那时我真的不认得他,我知道他身份尊贵,想接又不敢接,爹爹又忙,没时间理我。
夫徇见我发愣,直接塞到了我手里。
那年我七岁,他十四,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还有一年我也有印象,大约是我及笄那年,三月三上巳节前一日,我收到一个檀木长盒,里面搁着一只银鎏金掐丝点翠花卉小簪。依照我朝传统,女子及笄时可插中意之人送的簪子。原本娘在给我相看婚事,可上门递簪的那几家,并没有选好。原想着行礼时先插本家的簪子,婚事以后慢慢挑,但是却不曾想,上巳节前一日,我会收到夫徇递过来的簪子。
爹娘也拿不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我心里对夫徇的印象已淡化许多,甚至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只记得那一大堆形容他的词汇。更何况,那时候我心里是有些喜欢阿渡的。
夫徇的簪递的太意外,让我们来不及反应。若是没有给什么说辞就直接拒了,实在太无礼。更何况那几年,正是选继位人选的时候,爹也吃不准夫徇到底什么意思,是要他站队,还是真心中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