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探红尘 第96章 原点

上到住院部，有小护士认出林建业，主动跟过来搭话：“林总，您朋友这两天精神不大好，手术安排在后天下午，已经和吴主任确认过了，”靠近病房，小护士把声音压低了继续说，“阿姨这会才下班，刚进去没一会。”

“好，谢谢你。”林建业微笑着点头，随后把门推开一条缝。

病房是个单人套间，没开灯，叶妈妈此刻正靠在窗户边静静坐着，她留意到门口的动静，认出是林建业后，僵硬的脸庞立刻变得笑眯眯，随即迎到外间招手让人进来。

“睡着了。”叶妈妈遮着声儿指了指床上，随手把林建业带到沙发上坐，“怎么这段时间都瘦了，工作忙又没好好吃饭吧。”

屋里开足了暖气，烘得林建业不得不把西装脱下来撂在沙发扶手上，随后他将带来的晚餐放到叶妈妈面前：“这不就是来找您一起吃饭的吗？您也没吃吧？”

叶妈妈和林妈妈年轻的时候是闺蜜，各自结婚后，两个女人的命运完全陷入两种极端，一个死了丈夫苦哈哈地带着个襁褓里的儿子，一个和丈夫辞去工作下海经商，打拼多年后摊子越铺越大。

林建业的童年几乎是在叶家度过的，亲情这个东西叶妈妈参与的远比自己的父母还多，他也从这个女人身上学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强大且自我满足。

虽然有林建业的资助，但叶妈妈执意不肯辞去从事了二十多年的工作，她和爱人每天辛苦上完了班，下了班再风尘仆仆赶到医院照顾儿子，从来任何抱怨。

其实，那份工作，与其说是用来糊口的倚靠，倒不如说，是能让叶妈妈暂时忘记儿子生病的一个寄托。

所以她不过四十几岁的年纪，一半的头发都是白的，眉头上的两道坎，动不动就被挤出个“川”字来。

“我听护士说，这两天精神不大好？”林建业接过塑料饭盒，下巴往床那边抬了抬。

“哎，是不大好，要做手术了心里怕。”叶妈妈敛起眸子，说到儿子的病，她仿佛一下老了十岁，眉头的“川”越挤越高。

“没事，这次主刀的张医生是我从北京请过来的，开胶质瘤很有经验，前几天我还和他聊过，张医生看过片子，说成功率很高，您别担心。”林建业试图缓和气氛，只把好的挑出来说。

晚餐吃的不是滋味，大概是由于临近开刀，叶妈妈的情绪很不稳定，她一会被林建业劝住，一会又陷入绝望的自我攻讦，饭没吃完，人已经忍不住开始轻声啜泣。

恰在此时她爱人许叔推门进来，两个人是前年领的证，还是儿子主动给牵的媒，许叔为人热情老实，他是真心对这对孤儿寡母好，虽然儿子不是他亲生的，但即使单独相处，他也是尽心尽力地照顾，真心实意地付出。

“小林来啦，”许叔和林建业点点头，接着语气心疼地嗔怪，“怎么又哭了，不是说好了不在孩子们面前哭的吗？”

林建业从沙发上起身，许叔抽了张面纸抬过叶妈妈的脸，给她小心揩过双眼里的泪花。

“叔叔、阿姨，我先走了，等后天下午开刀我再过来，别担心，会好的。”

走回车上，林建业往嘴里塞了支烟，适才离开的时候，他去叶真床前看了一眼，不只是精神，叶真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大好。

他想起今天下午小李将资料送过来，上面写着叶真在游戏里主动求死，莫非是真的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叶真的胶质瘤是在十岁那年发现的，即使是一级，且手术很成功，病人也只能存活8～10年左右，期间还得防着复发，防着突然发生恶化，就这么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二十四岁，肿瘤终于在某天找了回来，且一发不可收拾地发展到了四级。

任谁怀里抱着颗定时炸弹，都得要疯，更何况叶真和他妈妈一抱就是十四年。

林建业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小时候住在叶家，叶真发病陷入癫痫，当时那个状态令他感到深深的恐惧，难以想象自己如果摊上这么个病，那该是多么绝望的一件事。

所以，他愿意倾尽所有帮助这个好友帮助叶家，为此，他做了很多事，付出很多努力，他想让这个不幸的家庭摆脱苦难。

可是，主刀的张医生分明告诉过他，胶质瘤复发意味着什么，四级又意味着什么，再加上病人如果没有求生意识。。。。。。

难以想象，一个人居然可以陷入这样一种，任何选择都同样残酷的境地里。

简直是立于狭小的山峰上，无论朝哪个方向踏出一步，都会摔下山崖，粉身碎骨。

抽完了一根烟，林建业掏出手机给小李去了个电话：“明天请把详细的监测报告递给我，对，不！只要和主角人物相关的，行为以及对话，是，所有对话。”

后天下午，手术如期开始，许叔和叶妈妈特地请了假等在手术室外面，叶妈妈手里握着一颗小小的玉佛，她把头抵在手上，闭着眼默默地念经——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儿子十岁时的手术，就是靠着这枚从景区里买回来的便宜玉佛的保佑，才得以成功的。

手术开始半个小时后，林建业赶来了，打过招呼，他沉默着坐在塑料椅上。

实际上，昨天方案出了点岔子，直到这会他才得以沉下心来，仔细回想关于那个游戏的事。

十岁那次的手术，让叶真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他无法承担繁重的课业，也不能出去参加工作，成年后，叶妈妈只允许他在家里做些轻松的活计，没有正常的社交圈，叶真手边所能接触到的只有网络。

网络可以让他暂时忘却家里的苦难，忘却自己的无能与疾病，毫不忌惮地同陌生人搭话。

他最爱逛的是各种论坛，因为在那里他可以看见陌生人在发牢骚，人人说着心事，聊着自己的见闻，不会一上来就给他贴上生病的标签。

直到叶真在某个论坛里发现了一款古早的游戏，说起游戏，其实他并不上心，十几岁的时候或许可以玩玩，但他更愿意和别人聊天，更愿意感受真实的生活。

起初，是有人在论坛发出一篇安利帖，夸奖这个游戏画面做得相当精致，让人有种身临其境的错觉，鼠标下滑，跟帖寥寥无几，但每一个都是同样的说法：让人觉得身临其境，就好像真的活在那个世界里一样。

叶真立马来了兴趣，他翻到帖子最下方，帖主恰好正在兜售自己的账号，于是头脑一发热，他想也没想留了言，不到五分钟，帖主报了个价格过来，对普通人来说，那价格并不算贵，然而对叶真来说，却要他攒好几个月。

可是，他太想体验一把了，没怎么还价就拍了下来。

拍下来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这个古早游戏已经停服整整一年，也就是说，他头脑发热地花了一笔巨款，买了个用不到的账号，然后帖主还把他拉黑了！

跟着不久后，他的胶质瘤再次复发，如履薄冰的生活瞬间跌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在连续化疗一个月后，胶质瘤没有意外地扩散了，且由原来的一级上升到了二级，手术必须提上日程，从那个时候开始，绝望的情绪便一直追着叶真不放，直到林建业把一台仪器带到医院放在他面前。

一个月的化疗期，林建业不仅将停服的游戏买了下来，更是从技术部拨了两名员工，加班加点地让这个游戏重新恢复运行，林建业很清楚，他是在和死神抢时间。

为了增加真实的体验感，他还额外连接了林氏的母公司正在开发且未上市的传导仪，通过该传导仪进入游戏，玩家可以更真实地感受游戏中呈现的场景，甚至包括触觉与味觉，均有不同程度的真实体验感。

这个叫做《红尘》的古早游戏，是一款策略类游戏，玩家初次进入，在选择完人物和目标后，通过搜集各项线索，完成人物成长，并逐个攻破难关。

也得亏是开发者前期的路铺得好，游戏的算法与逻辑十分严谨，加上内部世界庞大，人物关系复杂，让此款策略类游戏不只局限于方寸之间，玩家往往要将整个世界经历一遍，才能找到攻克目标的好方法。

不过，之所以会停服，也就在它的难度上，没人愿意花心思真正钻进去，花费上一两年的时间慢慢捋线索，继而再废去许多脑细胞想出可以串起所有线索的攻略之法，要知道，游戏内的时间比游戏外快了二十倍，也就是说，有可能玩家在游戏里待了二十年，还不一定可以通关，自然也就没有耐心继续玩下去了。

所以当得知林氏要花钱买下这个游戏的时候，版权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林建业甚至还杀了一波价，对方想都没想便点头答应下来。

重新启动后，两位技术员小李与小梁发现了其中的猫腻，一方面是数据太过庞大，团队只依靠两个人根本操作不了，另一方面，他们发现这个游戏居然不可控。

不知道是不是中过病毒，亦或是有人融了什么奇怪代码进去，故事并未严格按照内部的逻辑顺序发展。

“中病毒的话还好说，就怕数据库里被埋入了不知名代码，那样排查起来很麻烦，工作量很大。”小李如实反映。

“不能终止，”林建业顿了顿，叶真已经用买来的账号登入游戏，倘若现在排查，游戏体验度会受影响，“这样吧，额外给我加个角色，要是游戏出现问题，我会及时反馈，另外，尽快调整游戏画面与传导仪的连接，我希望可以让体验感更加真实，就好像身临其境一样，有困难吗？”

小李想了想：“暂时没有。”

两个员工、一个老板，就这么囫囵着上了，《红尘》的数据量实在惊人，他们修复系统的同时，还得留意监测体验者每日产生的新数据，工作量完全是成倍地往上增。

等运行到第二个月的时候，小李惊讶地发现，除了老板和那位体验者之外，竟有其他账号开始登陆，他将这一消息汇报老板，得到的回复居然是补齐手续，全面开放游戏端口，也就是说，这款游戏算是二次开服了！

在此期间，叶真的胶质瘤从二期攀升至三期，在紧急联系专家并进行术前准备的日子里，三期又开始朝着四期不断迈进。

只有在游戏里，叶真的情绪才能变好，林建业和叶妈妈耐心解释过，虽然完全听不懂，但叶妈妈明白，逃离现实的残酷，对儿子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就像她也不能辞去工作，太需要某件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了。

昨晚林建业整夜没睡，他认真研究了小李提供给他的厚厚一沓数据，得出的答案是，叶真仍有求生的意识！

果然，墙上的钟表从一点滑到六点多，手术室的门终于被人推开，北京来的张医生和这家医院的肿瘤科吴主任一起走了出来。

“手术还算顺利，不过需要在重症病房观察几天，看看有没有出现脑水肿或者颅内压增高的情况，”吴主任随病人一同回房，张医生接着说，“不过，有一颗胶质瘤长在海马体附近，摘除后，可能会令病人的记忆紊乱或片段消失，这些都是正常现场，清醒后家属适量引导即可。”

再有两个小时，张医生就要坐飞机赶回北京，临行前他向家属嘱咐了很多，叶妈妈和许叔千恩万谢，林建业亲自把他送到机场。

此刻，刚刚经历一场大战的叶真已经被推入了icu病房，今晚注定是个难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