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叶真十岁的时候,弟弟午尚武出生,可胡瑶仍旧不敢产生丝毫的松懈。
没有父亲,生命时刻受到威胁,做母亲的的总以为亏欠大儿子太多,所以,她一直把午尚武寄养在皇宫里,平时除了隔段时间的例行过问,从来没有更多的操心。
光是叶真一人,已经分走她近乎所有的心思。
也让年幼的午尚武恨透了自己的哥哥。
他受午蒙的影响,对自己的出身有份天生的狂傲,然而母爱是特殊的,是无法替代的,胡瑶看向他的眼神里,只有疲惫与冷漠,那伤害实在太大,大到粗心的小孩子都忽视不了的程度。
特别当他与哥哥一起待着时,午尚武发现,他内心盼望的东西,胡瑶不是没有,可她只肯交给叶真。
凡此种种,对哥哥的轻蔑,瞬间烧成仇恨的火焰。
虽然叶真爱着这个弟弟,可午尚武完全失了控,曾经某个时期,弟弟总是溜进院中,他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自己的哥哥,即使事后被胡瑶冷言冷语地忽略,也决不退让。
甚至舅舅午蒙哄他想法子弄死自己的哥哥,他也欣然接受,有好几次,若不是胡瑶中途出现,可能叶真真就被他给弄死了。
时间一长,三个人便结做了死扣,一个逆来顺受,一个愈发地恨,还剩一个愈发地偏袒。
如今回忆起来,胡瑶依然觉得,那些日子黑得望不到边,明明叶真该是最辛苦的——他的生命时刻受到虎视眈眈的威胁,然而挡在叶真面前的胡瑶,捱得形同一桩枯槁的人形木偶,她没有自己的生活,悲喜完全被这个儿子牵着走。
并且这样的日子,她一过就是二十年。
后悔过吗?后悔过,怨恨过吗?怨恨过。
可只要睁开眼,她到底得放下这些没用的怨恨,继续为儿子遮风挡雨。
直到叶真对她说。
“妈,把我忘记吧,出了大康我自己活着。”
“妈,我死了你一定要过得好。”
她像是卸下心上重重的枷锁,初尝作为人的喜悦,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只可以畅快淋漓地体会,为此,她的良心曾不安过几年,但时间一长,想的次数也就少了。
“既然没死,为什么还要回来?”母子俩静静站了许久,等到双方平复心情,胡瑶终于发了话。
是啊,为什么还要回来搅乱她的生活。
“妈,我不骗你,当时我确实是死了,可是又被人给寻了回来。”叶真尽量将这段经历描述得轻描淡写些,最后谈及自己此番的来意后,胡瑶只是垂头盯住黑暗里的某处,眼里又开始泛出隐隐的泪花。
跟着她吸了吸鼻子,深吸一口气道:“好,你要的东西我拿给你,求你以后不要再出现。。。。。。”依旧掩饰不住地哽咽一声,“不要再出现在,我和你弟弟的面前。”
“妈!”顿了顿,叶真忽然唤住抬腿欲走的胡瑶,“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你听一听好吗?”
“。。。。。。”
见胡瑶不动,只是沉着肩膀,叶真不再讷讷:“这趟回来,我想明白了很多事,过去你为我好,总守着我寸步不离,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过。所以我也总想逃离,想着离开了,你便能过得好,甚至专心去爱弟弟。”
“可是我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可悲,”他对自己的过去下了这样的判断,“我们都一样,妈妈。”
“将对方视作最重要的人,什么都不说,自作主张地决定要为对方好,所以,那时我逼着你拿刀捅死我。。。。。。”这正是故事发生,唯一的可能。
胡瑶终于回过头来,折磨了她二十年的伤疤被猛地揭开,一击致命地是,杀死叶真后,她才意识到,想要亲手结束儿子生命这件事,她曾经真的想过无数次,即使被逼亦或其他,她也真的做成了这件事。
和杀死叶真相比,曾经心里闪过的念头,令胡瑶每每原谅不了自己。
“我和你一样,被这段关系折磨到发疯,”叶真自嘲地笑笑,“甚至曾经有意无意地伤害自己的身体。”
是的,午尚武也好,胡瑶也罢,都曾被他这样引导过,且都成功了。
在残酷的命运面前,身体的痛苦确实可以起到暂时逃避的效用。
“太幼稚了,不是吗?”叶真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满心希望,没有我你会过得很好,有尊贵的地位,有骄傲的儿子,有新的丈夫以及疼爱你的舅舅,抛下我这个累赘,你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他上前几步,抬了一只手轻轻抚上胡瑶湿润的眼尾,那里已经埋下好几条深嵌的沟壑,“可我错了是不是?其实,你过得一点也不好。”
说到最后一句,母子俩皆是哽咽,鼻头染红,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小真,妈真的对不起你,”胡瑶泣不成声,把头靠在叶真怀里,“怎么就,怎么就把刀捅进去,怎么就。。。。。。啊。。。。。。”
此刻术临汛离得不远,由于他过分凝神,因此叶真的话一句不落地传进他耳中,包括那句“那时我逼着你拿刀捅死我”,他只觉心内猛地一颤,竟连呼吸都停顿了。
谁也没有料到,二十年前叶真的身死,居然会是这个原因。
就在这对母子将心内所想说开的时候,瘫倒的午尚武已然恢复意识,他悄悄睁开眼,努力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梁束婵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去了外头,大概是去找握山了,因此并没有人留意到他的举动。
蟒鞭安静躺在不远的草丛里,午尚武屏住呼吸,每挪动一次身体,他不只要提防被旁人发现,还得防着扯到身上伤口,故而他花了好一番功夫,手才成功够到蟒鞭的握柄。
院中火把完全熄灭,然而晨光初曦,他勉强可以看清蟒鞭手柄处的接缝,沿着纹理慢慢摸索,终于抠到一块凸起。
原来这条鞭子藏着不示人的玄机,就在火蜥蜴的棘皮下,凸起的鳞片中,只要捻出其中的骨绳,抽动鞭身对准目标,鞭尾便会射出三枚毒针,此毒源于工匠抓捕的一条腐骷蛇,那毒太过凶狠,只要沾到半点,人便立刻毒发身亡。
午尚武已完全绝望,他眼见着胡瑶再度被自己的哥哥给抢走,因此也不去管什么世俗伦理了,毕竟和浑身的伤相比,母亲被夺走要来得更令他痛苦一些。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往胸膛里灌入几口浊气,跟着紧咬银牙猛地蹿起就要发难。
动作一气呵成,竟是完全不拖泥带水,只见蟒鞭被一股力道震得一抖,“咔擦咔擦”是花蟒细碎的鳞片,由鞭头翻出一道小浪,速度沿至鞭尾。
内里的蛇骨柔韧脆炼,因此随浪波及,整条鞭竟一下绷得挺直。
他另一只手早做了准备,急急抠开那截骨绳,只不过因着这股急切,倒让鞭身失了些许准头,没在挺得最直那一刻绽出毒针来。
然而也是够了,但见那针奔着叶真的后背速速射去,其中两枚肯定要偏,但剩下一枚的角度,是朝着弓起的后背肌肉边缘射去的。
“只要针头埋进去,哥哥就再也回不来了。”午尚武心道,同时他胸口鼓噪,睁圆了眼睛直直看着——今次,他必得亲眼见着哥哥冰冷的尸体,即使豁出自己性命,也不在乎。
术临汛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整个人立时迸射出去,连黑刃都顾不上拔,慌乱间竟下意识用身体去挡,然而终是徒劳,眼见着三枚毒针从他身前越过,直直射往叶真方向。
胡瑶仍抱着儿子不肯撒手,等她注意到的时候,只觉叶真腰间猛地一震,未及反应,一道金蓝的光束便蹿了出去。
只听细微几不可察的一声“叮”响,毒针被幺鸡的剑刃阻挡,须臾扎进墙边的野草堆里。
叶真放开胡瑶,他不明所以打量身后兀自转动的幺鸡,等到意识过来的时候,术临汛竟是一把将他扑在自己怀里,提溜幺鸡狠戾地指着脸色煞白的午尚武。
就在刚刚他差一点又要失去叶真,因此抡直的手臂微微发着抖,连带着僵立的身子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自觉催出体内沉睡良久的磅礴灵力,然而这一次牵扯五脏六腑的拉扯或许钝了些,竟是勉强能够忍受下来。
“是不是又疼了?”叶真敏感地察觉,一只手拍在他胸口上关切道。
两个人毫不顾忌胡瑶正在身边看着,遂胡瑶也是着实吃了一惊,以身阻挡已是明显,她立时窥得当中内情来,因此也不搅扰,旋即提了提气,抬脚冲着小儿子走过去。
午尚武适才的目的没有达到,已有些万念俱灰,遥想当初叶真还没离开这处院子的时候,自己为了博得母亲关注,时常故意折磨欺负哥哥,可胡瑶往往连句重话都不跟他讲,只是慌失失抱了叶真出去找大夫。
如今又是同样情景,哥哥离开的这二十年来,母亲对他的态度好了一些,可仍隔着不可名状的隔膜,且怎么破也破不去,因此他便愈发乖张,行事极尽粗鲁蛮横。
也许,是对亲情绝望后的惯性挣扎吧。
望见胡瑶朝自己走来,午尚武敛了敛眸子,身上的伤扯得他吃痛不已,但他仍紧咬嘴唇不愿轻易喊出口。
蟒鞭软绵绵落在地上,浸在他流淌的血汪里,他是身份尊贵的小王爷,却也是遭母亲深深厌恶的人。
“就这样吧!我争累了。。。。。。”他心里发出轻轻叹息,整个人陷入死水一般的晦暗当中。
然而没有想到,胡瑶径直走过来后,竟是狠狠抽了他一个巴掌。
“啪!”清脆而炸响。
接着捧起他污迹斑斑的脸,头一回主动与小儿子目光相接,两双同样纯金的眸子里映着初升的太阳,彼此都把对方收进眼底。
胡瑶吸了吸鼻子,竟是对着午尚武鬼使神差扯了抹难看的笑,后者不敢相信地迟滞片刻,眼里逐渐有了神采。
只露了一瞬,可到底被儿子捕捉到了,随即胡瑶掼下脸来,怒气冲冲斥他道:“从现在开始,你给母亲在这院里跪着!什么时候跪到你肯认错,咱们再说接下来的事!”
“母亲。。。。。。母亲!”午尚武连着唤了两声,脸颊上胡瑶留下的温暖尚且还在,可他似乎仍是不信。
“若是敢同你舅舅求半点情,母亲今后再不管你!”
午尚武彻底没了动静,他身子仍是绷着,低着头半是惶恐半是惊喜地偷偷去瞅,接着乖乖听话扳过膝盖跪于台阶,嘴里尽是扯到伤口发出的“咝”声。
“这位。。。。。。咳,是我教子无方,还请你不要追究,”胡瑶隔着衣袍按下术临汛手里的剑,随后把目光落在叶真身上,继续突变前的谈话,“妈很开心,你长大了,拥有自己的生活,也有,嗯,重要的人,”她低了低头,特地挑了个隐晦的词,“现在妈该去管管你弟弟了,哎,他做下太多孽,我却从来装作看不到。”
闻言,午尚武瑟缩脊背,虽也委屈得紧,可到底不敢出声反驳。
“罢了,等你们离开,我亲自带着他去那些人家里,是求是打任凭处置,”胡瑶终于眉头舒展,今日之前,她一直浑浑噩噩活在沉重的梦里,如行尸走肉过了几十年。
可到底自己走出来了,“小真,妈答应你,以后一定好好活!”
远处晨起的雾终于完全消散,照得失落了许久的院子恢复勃勃生机,野草被露珠压弯了头,死水里蹦出条活鱼,去衔落在池藻上的蜻蜓。
然而转瞬之间,院墙竟蓦地落下两个人,梁束婵提着赶月枪大声预警:“术老大!小真!金乌杀过来了!”
站在她身旁的握山嘴角带血,一看就是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