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洪忍与莫问。
二人在空荡的街道寻了良久,这才摸到这处大殿,刚出了拱门,便看见叶真焦急地站在快要坍塌的殿外,差点被落下的门框给砸到。
经历方才的耍弄,洪忍到底吃了一堑,二话不说上去就把他给拽了下来。
“临汛,临汛还在里头!”
“别激动,别激动,你的临汛呀,山塌了都压不死,区区一座破殿能耐他何?”
话音刚落,又是好几声“轰隆隆”的震响,大殿再也承受不住,竟是轰然垮塌,土崩瓦解。
然而碎砖石与破木头垒成的小山中,蓦地红光大盛。
三人匆忙上前查看,只见断壁残垣间,倾轧在九尾身上的石料皆被甩开,此刻这头完全暴走的大妖,暗黄的双眼已是猩红一片,他近乎失去理智般挣扎,然而任他去啃去咬,那四肢巨爪像是被人钉死般牢牢粘在地面。
仔细观察,原来每只毛茸茸的巨爪上,被人镇了四道玄武属的“千斤符”,这“千斤符”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千斤”,而是分别划着玄武的四只脚,一旦被打上,那符便如玄武神兽的四蹄踩在身上,无论怎么挣脱也挣脱不得。
见此情景,洪忍解气地拍手叫好,边还偷偷瞄了眼四平八稳的莫问。
旋即,术临汛的身影终于出现,那红光正是由他身前之物所发出的。
打眼看去,红光中竟团着一截毛茸茸的可爱小东西,只有人手掌大小,但那毛却是异常蓬松柔软。
那东西仿佛进入一个单独的空间,舒展的同时,从飘逸柔软的毛囊间,迸射出并不灼眼的红色光环,而光环中央看似泡沫状的实体,正犹自翻滚耀动着。
然而九尾还是颇为强悍,他虽灵力受损降至八尾,但千年的道行不容小觑,眼看着“千斤符”就要失去作用。
猝不及防间,术临汛凝诀于胸前,他眉间金蓝大开,随即隔空朝那红色光环轻轻拍去,只见状如泡沫的光环中,翻滚之意陡地加快,须臾后竟轻飘飘滚到九尾额前,跟着蓦地分作两束,分别钻进九尾赤红的双眼眼珠中。
反转骤生,一切发生得始料未及。
顷刻间,方才还狂躁的九尾突然凝住了,“轰隆”一声,疲软且毫无预兆地跌倒在一片狼藉中。
术临汛不慌不忙,做完了这一切,他一把将那毛茸茸的东西捞到手中,收了刀,兀自踏空而下,翩跹便到了三人身边。
“老大,这就完了?”洪忍掰开他的手,捻了那东西到自己面前仔细看,立刻便认出是条被砍断的尾巴。
洪忍爱不释手,恨不能将这条尾巴带回去泡酒喝。
术临汛白了他一眼:“这‘幻根’是第二件宝贝,咱们想带走就不能杀了九尾,他死了,‘幻根’也就跟着死了,”接着他将目光移到场中,冷冷继续道,“这九尾不是喜欢幻境吗,我便送他亲自体验一次!”
此话正和洪忍之意,然而叶真听了却是眼神暗淡,幻境虽虚,可殿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他的心结被硬生生撕开,说不在乎都是假的,此刻缓过了后劲又不免萦绕在他的心头。
人道“心魔难解”,便是这个道理。
深吸一口气,叶真强颜欢笑,随即拉了术临汛就要查看他的伤口,可瞥到对方充血的嘴唇,心里立刻攀上一阵痒嘘,脸也跟着烧起来,仓促间赶忙心虚遮掩:“没了这九尾,咱们怎么出去?”
“等着,一会幻境便会自动瓦解。”
墨洒喷金,睁开眼,流浪的少年已经站在一处人潮汹涌的大街上。
他衣衫褴褛,脸庞却是意外的干净,左右行人躲避间,少年攥着手中的糖葫芦,兀自发着呆。
他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竟是完全想不起来。
突然,有人没留神自后方撞了他一下。
“啊,不好意思,没摔疼吧!”是个白净书生,看上去要比少年大了七、八岁光景。
这书生似乎有什么急事,慌失失捧了卷书埋头赶路,由于想事情想得太急,这才意外撞上少年。
书生本就羸弱,或许一直过着清贫的苦日子,失了血色的脸颊竟微微往里凹,只剩眼神格外清亮,好像苦日子于他根本算不得磨难。
拍了拍身上尘土,少年两手空落落,糖葫芦被撞在了地上,不能吃了。
“哎!别拿,我带你去买串新的。”书生也不嫌他脏,一手抱了书,一手攥着他就去找卖糖葫芦的小摊。
然而问好价格后,怀里的所有铜板刚好只够买一串最普通的葫芦,书生喉头攒动,纠结了半天还是买下一串,递到他手上。
“谢谢。”少年木然接过。
书生随即笑了,笑他终于开了口:“现在你我两不相欠,一笔勾销啦!”
一笔勾销?别开玩笑了,不存在的。
道别后,少年边啃着手中的糖葫芦边跟了上去,整整花了一天时间,才打听出书生的具体情况。
此人名唤梁漱,表字寅秋,是个从乡下一路蹒跚至皇城参加科举的考生。
距离放榜已近大半个月,这梁寅秋成绩斐然,竟是考中了进士三甲之列,然而这么一位从乡下舟车劳顿,既无权又无势更无本钱的穷书生,到底没有等来封官的好消息。
甚至连个编纂文书的苦差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令少年意想不到的是,梁寅秋完全不在乎,应考仿佛只是这人想看看自己本事到底有多大,心满意足后他在城里一角支了个摊儿,准备替人写写书信还上客栈的欠款便回老家。
是以,少年愈发来了兴趣。
不日后,朝中的李侍郎专门遣人去书摊递了一封请帖,梁寅秋不敢怠慢,草草收了摊儿便随人上李府拜谒。
原来竟是想要聘他做李府西席,且束脩丰厚。
李侍郎是典型的官场老手,这种人往往被两袖清风的学子所不慕,正当梁寅秋犹豫着要如何委婉拒绝的时候,府里小公子这时从堂后走了出来。
那是位粉雕玉琢的俊美少年,和肥头大耳的李侍郎形成了鲜明反差,让人觉得这二者绝非亲生父子。
然而李侍郎却是极为宠溺地唤过儿子,说了几句后,那眉眼张扬的少年便将目光好奇地扫过来。
只见这少年一袭白衣,还未着冠,一双眼睛极为有神,内外眼睑细细坠着,好像饱满的阔叶,沉默时他喜爱紧抿嘴角,明明是未成熟的身板却端地挺拔耸立,时时刻刻透露出少年人最肆意的姿态。
梁寅秋心里浅浅吃了一惊,直到少年纳头见礼,他这才站起身来赶趟儿似的地回了一个。
却没想这少年见完礼后竟蓦地双腿屈地,朗声道:“学生李情茂,今日拜入梁先生门下,望先生授吾以诗书,匡吾以道德,日后定当感激涕零,万般莫忘。”
竟是被自己的学生赶鸭子上架。
在老家的乡下,梁寅秋向来只是就着月光默默读书,哪里能有给富贵人家做西席的经验,再加上他身上没有正经学究的古板与严厉,授课时往往只从谈天说地上入手,未免显得太过随性了些。
不过这偌大的侍郎府,可不只有他一位西席。
然而李情茂却独独喜欢上他的课。
这桀骜的少年,天生便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论背书讲理,府中没有一位先生能无出其右,但这些人为了彰显自己的高尚地位,往往抠住细节地为难李情茂,变着法儿凸显自己的存在感。
只有梁先生不会为难他,二人会一起出府去逛书市,买的最多的竟是坊间私印的话本与小说,当然,这些东西都是藏在衣服里偷偷带进府中。
等到了梁寅秋自己居住的偏院,再拿出来仔细端详。
明明是十几岁的少年合该感兴趣的玩意儿,可梁寅秋却意外地更加痴迷,以至于读到伤心处,竟会垂首落泪,一度搞得李情茂十分好奇:他的先生到底是写了篇什么文章,才被选中三甲之列?
日子有条不紊地往前迈,侍郎家的小公子却如雨后春笋般拔高了许多,那股桀骜不驯的气质逐渐盛放成灼人的狷狂,喜欢一味盯着人看的目光倒是收敛了不少。
依然是一身白衣,只是腰间的白玉腰带换成根红玉髓的,愈发衬得他在人群中拔擢的气质。
先生梁寅秋在李府的这几年却是一尘不变,两套灰青的外袍浆洗得只剩了灰,胖倒是也胖了些,不过也只是将凹陷的双颊填补回了清俊之姿罢了,举手投足间,总能闻到一缕书墨的淡淡气味,像是他整日只靠书墨填饱肚子。
外出买书的欢乐如今只有梁先生还坚持着,随着李情茂的长大,他跟随父亲外出应酬的次数也多了起来,竟是许多日都没去先生的小院坐一坐了。
然而,这院子却并不寂寞。
随性惯了,梁寅秋每晚入睡的床可以是任何东西。
他会在夜晚的孤灯下誊抄诗文,或在即兴作画后,趴在桌上酣睡一晚,也会对着院中昏黄的竹影,枕着摇椅直到天明。
可好几次,他明明夜晚对着灯火,早晨醒来时,却是躺在柔软的床塌。
起初,他并未在意,直到某天夜晚,他趴在木桌上正睡得昏沉,一个身影将他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
恍惚间,他眼中模糊一片,只觉那怀抱异常温热,竟连寒秋也消解了几分,于是伴着呢喃,他蹭了蹭贴着脸颊不断起伏的软硬,重新跌入了梦乡。
难以形容那夜梦里的感受,他好像和一个熟悉的身影,共同跌进一场梦里,那梦似乎比起最热烈的话本也不遑多让。
醒来却是记忆全失,只是心内蓄了一波不知所以然的淡淡愁眠。
他兀自思考着走回书案,却见昨晚誊抄一半的诗文被人补齐,那字体翻过来覆过去地让人眼熟。
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多了,梁寅秋心里开始泛起异样的涟漪,可到底他不敢往别处想,只以为是学生对先生的尊敬,况且情茂最为黏他,偶尔过来看看也是本分。
这么想着,他不免开始自嘲。
像是个老和尚,整日熟稔地念经,驱赶顽固的杂念。
可到底,该来的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