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在待客厅前院子里瞎转悠,赏落花纷纷,猛地一抬手,指尖捻了片射来的碧叶,回眸。
看到了来人,是个面容带笑的扫地仆。一身朴素,面色红润,鹤发童颜颇有血气。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启明念了句口令,然后眼前就弹出了一行字:吾乃太白金星。
这是上天庭神仙中为数不多的正常暗码。
太白应该只是短暂夺舍了这个凡人。
“见过星君。”启明谦恭一礼,要知道上天庭中资历最老的就是这位太白了,不仅是自己,就连每一任帝君也要敬他三分。
太白用只他能听见的灵语道:“最近见过问天帝君没有,他跟你说过下地界灵气紊乱的事吗?紫薇暗淡,生气衰微,则三界不稳。咱们对天命之子的培育得加快进程了,否则地界怨气溢出,祸害人间将生灵涂炭。”
“墨文,艮仪二位星君不是去了吗?更何况下地界还有鬼王,判官坐阵,要我说,我们上天庭不该管下地界的事。各司其职就好。”
启明继续说:“天道斗转星移,非我等人力可改。紫气东来需要历练沉淀,每一任新帝君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他还只是个孩子,这事急不得。”
“紫气东来是在绝境中悟出来的,龙王敖泽都带着他儿子下地界杀鬼去了。你还在慢悠悠地带孩子磨他的性情?”太白恼声。
启明皱眉道:“可那孩子才九岁,我干涉他的命格已实属不好,若是再强行改运恐害他半路夭折。”
太白叹气,很是急耐道:“敖泽打得好算盘,这么多年想位列仙班而不得,跟一人类女子结亲诞下人子,想人族儿子做上天帝之位好光复他龙族。但是我们不一样——”
“哦不,启明,你不明白,你不是人族。你不明白这背后的意义,当初东华帝君定下天帝只能从人族中选推,为的就是防止妖族篡权,恐天下凡人失势,若让敖泽他儿成了,那真是浩劫。”
启明:“可是天道的心思要比你我都难猜,真正要坐稳了天帝之位也不仅仅靠悟出紫气。”
说着,他四下打量了这屋子一眼,愁声问:“太白星君,这一世是你给他挑选的命格吗?天道有制不可干预凡人命格,若非今日在这儿见到你,我还不知道,你竟如此肆意妄为。”
启明皱眉,眼底带怒道:“若是被天道发现了,再罚他一次不入轮回怎么办?我……”
“你那次大可不必去修罗海里淌的。”太白啧声,颇为不理解地看了他一眼。但又感慨道:“不过,若非他那一次魂飞魄散,我们也不会知道这孩子有帝星之相。”
“还疼吗?修罗海业火神鬼难灭。”太白别过了视线,“启明星君,帝星虽然贵重,可你自己上次也险些陨落啊。”
“没事,我乃武神,又随帝君征战多年,这点小伤水里泡泡就好。”启明随口一答,沆了口气,搓了搓胳膊隐忍,实则每时每刻都如烈火焚身,烫得痛不欲生。
“好,你挺住,我还有事先走了。”太白眼神略带不忍。据说修罗海业火百年一谢,他已熬了三十年,还有七十年才能彻底痊愈。
话音刚落,扫地仆眼神暗了下来,精神头与气质都散了,成了副老态龙钟的相,还问启明我怎么这里。
启明随口一编,转身回了待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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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五问了路回来再找启明时,见他犯困睡了,单手撑在茶桌上表情恬淡,姿态柔软。
他凑过去,百无聊赖蹲启明身前,心里暖意骤起。这世界刻薄,只有这个人待自己真心好。
“年年……”启明蹙眉,嘴里喃喃,似在恍惚中梦见了什么,手上一打滑,瞌睡又给吓醒了。
王重五抬眼,伸手想去拉他,“我在,师父。”
“哦,是你。”启明眼神微乱,略过异样情绪。记忆里的陈年年跟眼前的孩子脸蛋重叠,除却记忆,他们哪里都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启明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头发,但忍住了,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自己得照顾好自己,上天庭有公务等我去办。”
“啊?好……”王重五以为他只去去就回那种,说:“方才得了我爹的许可我可以搬回来了,那个,我在王家给你腾间屋子出来可好?”
“我睡我剑鞘里,你随便找个架子放我就好。”启明说着,把他随身携带的剑鞘给拿了出来,然后就变成了剑钻回去连带着壳一起飞走了。
走得很急,王重五以为他晚上还会回来睡觉。
而后他先找刘管家兑了五十两银子,雇了打手,叫了马车,回了张家,准备收拾行李并带他娘离开这里。
王重五处理完事,正好在门口碰上了张氏母女,她俩都失魂落魄像是受到了天大的打击。
他正想视若无睹,张巧兰却箭步冲了过来摇着他肩膀怒喝质声:“你都跟爹说了什么?你说啊!牛屎!我爹不要我了,我爹他不要我了!都怪你!”
张氏眼睛也红红的,四下一望,没看着他身边的启明,于是咬牙一狠也过了来想打死这个下贱东西,不料有人更快!王重五花钱雇的那个打手跳了出来,见机行事地保护小老板。
打手一把反制了张氏的手腕,把她制得不能动弹。张巧兰还犯了浑想上来继续跟王重五缠斗,却被张氏的惨叫给吓得愣住了。
“别别别别别!哥,我错了!好痛,我手要断了。重五,王重五。小娘错了,你别怪小娘了好不好?你让他放了我一切都好说!咱们不是一家人吗重五?搞得这么难看多不好是吧。”
“张巧兰,我娘的卖身契在哪里?去拿出来。”王重五目光冷寒,示意打手别真废了她娘,只是恰到好处的警戒。
打手照做了,但是这孩子才多少岁,遇事这般临危不乱的,心说以后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去吧巧兰!你知道的。哈哈,现在人家重五不一样了,鲤鱼翻身了,我们现在得冲他给讨生活了。”张氏咯咯尖笑,听起来令人隔应。
张巧兰呵了声,表情难看得很,回去找到了拿了来递给王重五。王重五扫了两眼,将它撕了个粉碎,心里总算是了了个大石头。
王重五说放人,同时从兜里掏出二十两银子丢给张巧兰,哼声:“还你们俩的房钱。从今天开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他再不搭理张氏母女一眼,上了马车离开。
一路颠簸,王重五却心潮澎湃,不曾料到自己命运的转折竟来得这么快,就是这么一个很平静且普通的下午,他终于逃离了张家魔窟。
曾经躺在厨房里,无数次淌着泪恨自己软弱,放不下那点孝道狠下不了黑心一走了之。
今天,终于德孝两全,尽善尽美。
既没抛弃他娘,也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王重五泪眼汪汪笑了,然后一抹眼角,又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得好好买点吃的犒劳自己,接着给娘好好洗个热澡,最后再等师父回来一起睡觉。
当晚,他住进了王家,虽然只是一间偏屋,但比厨房好,也比跟张家母女朝夕相处地好。屋子前还有一间小院坝。
他收拾妥当,把一切都安顿好后,搁屋里摆了个剑架子,还接了一盆水映着月亮,眼巴巴地等着他天上的师父下凡回来。
这一等,就是一夜,王重五睁着睡眼朦胧醒过来,发觉启明没有回来。
他是真没料到,神仙师父这一走,一直一直一直都没有回来。
整整五年,杳无音信。
王重五都已经十四岁了。
偶尔想起,他都会觉得像梦一样。
说出去也没人信,我师父是柄剑,偶尔还会变成人逗我玩儿,谁信?没人相信。
时间久到,王重五自己都快不信了。
自己真的有遇到过这么脱俗的一个人吗?会不会只是做梦,又或者是听别人讲了个故事,记茬了恍惚了。
沈裴二位功成身退,大今如愿以偿没能打起仗来。两位前辈也确实对他倾囊相助,王重五如今也是文兴书院的小红人了,偶尔还会去平云沙野跟萧四公子射兔子玩儿。
可谓是十足的富商少爷模样。
正当王重五都快忘了启明的时候……某天一大早爬墙回家,正头脑很不清醒,昨夜里跟萧四公子去了香楼吃酒鬼混,醉醺醺地回来,见着院里杵着清风明月一人。
“谁?”萧四公子骑墙上,撞了撞眯眼睛的王五少爷,他读了书长了见识,现在把自个名儿都给改了,要叫人家王景瑞。
萧四公子也吃醉了酒,“打哪儿来的美娘子?五弟你不厚道,搁这儿金屋藏娇来着,连你兄弟我都给瞒得这般辛苦。嚯——这好模样,跟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似的。”
启明回头,王景瑞彻底直了眼睛。
气质如旧,却仿佛更远了,像蒙了层冬雾的雪松,容貌一点变化也没有。
“哎不是,咋的不是个姑娘。”萧则豫好失望。
神仙师父指尖一抬,萧四公子被他给掀了阵风吹了出去,啪嗒掉了墙外头,哎呦捂着屁股直叫唤。
王景瑞颤着嘴唇,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就是很意外。
苦小孩对安全感的那点依赖绝对算不上爱,外加上他在渐渐变好,所以启明消失后,心里难过一阵,也就被好日子抛到了脑后去。
王景瑞勾唇,神仙师父还是那么好看。
五年未见,年少时那点悸动,再次蠢蠢欲动。
他笑了一声道:“师父回来啦~”
而今改头换面,小时候的怯懦柔软气没了,多了些贵公子的油嘴滑舌,但撒娇卖乖的厚脸皮反而变本加厉。
下一秒,启明扯嘴,表情依然平静,一阵风把他也掀了墙脚,不过是在院坝里头。
王景瑞被砸得脑子懵懵的。
直到看他变成了剑,泡去院坝里一种莲的水缸,这才意识到他的神仙师父是真的回来了。
他莫名后怕,主要他还没摸清启明的性子。
——太淡了这人,忽远忽近,时暖时热,自己就跟吹了阵风似的。
吹过了就没了,甚至像是除了自己,以前的张氏母女和黄家夫妇都说记不清了。
太扯了,要不是那张相,王景瑞就得忘了他长什么样。
他其实都接受了。神仙嘛,救苦救难后就回天上去了,多半再也不会回来的,自己偶尔肖想一下也就算了。
屋里罪证满满,他还真去学了画,捣鼓了一堆当年临摹师父唯一那张相,心说得藏起来……
王景瑞一骨碌爬起来,看去水里一动不动的剑,连泡都没冒一个出来,心叫正好!连忙冲去了屋里把一堆画给收了起来塞了箱子里。
“嘶……怎么就回来了呢。”王景瑞叹了口气,莫名开始紧张,但是心里还是相当甜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