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启明就在王重五家住了下来。
王重五一开始不明白他怎么说服了张小娘的,后来则发现,他根本不用特地忽悠,就通身散发着令人信服的气质,整个人随便一杵就是风景,甚至在院坝里晃隔壁邻居都只敢偷偷看他。
道骨天成,哪怕披着个麻袋也不像个凡人。
王重五捏了一把糠,正打算去后院喂鸡顺便捡鸡蛋,刚出门就碰上了黄嫂子,端着盆菜往里瞅挤眉弄眼,问他:“你们打哪儿来的这么个贵人?天上掉下来似的,没衣服穿吗还拿我男人的。”
“嫂嫂……衣服的事儿我。”王重五支支吾吾,不料一向刻薄的黄嫂子一见启明出来了,说不打紧一件衣服而已,然后捞了把头发对他露出个好明媚的笑来。
“公子好,来我们村歇脚的吗?”黄氏分外热情,指了指自家的屋招呼他,“我是你家邻居,我男人是个秀才,公子有空来我家玩儿啊。我让我男人露一手给公子画幅相如何?”
“多谢,改日定登门拜访。”启明疏礼客气。
正巧,黄秀才也提着他的书匣子回来了,远远见着这穷旮旯冒出这么个标志的人来,打量了好几眼都没反应过来这什么情况。
“哎,老黄回来了,看。”黄氏对他扬了扬下巴,“人家张家来贵客了,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稀罕人呢。”
“嚯。”黄秀才一声气音,说不清是个什么情绪,把眼镜推了推细细打量了启明一圈,说:“重五你家的客?你家祖坟冒青烟了,这是打庸都城来的吧,跟沈先生似的。”
启明别了脑袋,有点不太明白。
邻居们也是第一次对小孩这么亲近客气。
王重五意识到,好像自从启明出现后,他的生活真的开始了变化。
吃饭时,王重五做好饭后,下意识给他们三摆上,自己则捧着碗去牛棚跟他娘一起吃,但是启明却拦声说:“从现在起你跟我们一块坐在堂屋里吃饭。”
王重五注意到张氏扫视自己眼神一寒,张巧兰扯了扯嘴角不大高兴,但居然都默声没反驳。
张氏掩饰了烦躁,道:“别愣着啊重五,明公子让你上桌吃饭,还不快磕头谢过明公子。”
王重五浑身一震,看去启明的眼充斥着茫然,同时还有对他骤生的话语权有点难以置信。
“不用磕头。”启明让他别动,表情淡淡,拿起筷子却迟迟没动。他其实在琢磨这两根棍子是怎么用的,还是等别人先用了自己再现学吧。
王重五带着忐忑,对三人都笑了笑,坐四方桌的一面腰板僵硬。
张巧兰嗤了一声,瞧他那唯唯诺诺的样儿就烦,她歪着脖子夹起一块鱼肉给王重五,问:“重五,你是怎么结识明公子的,他还收了你当徒弟教你读书?”
“额……是,师父。”王重五意外,怎么就做了顿饭的功夫,自己在这家的地位都不一样了。
“路上碰到,这孩子投我眼缘。”启明也用上了筷子,笨拙至极地夹起了一坨鱼肉。
幸好,没露馅儿。
“那明公子,可否也收巧兰为徒?她有底子,我也不求她成才,只粗略识得几个字,以后嫁到男方那里能算账管家就好。”
启明去夹鱼,这次手笨一直弄散,好半天夹不起一块完整的鱼肉。王重五刚想给他夹过去,却见他把筷子放下不吃了。
张氏见之莫名其妙笑了笑。
——得是多大人家的公子才不会用筷子啊。
“沈先生比我才高八斗,巧兰姑娘在文兴书院读的不仅是书,学的更是大户人家女君子们的道理气派。”启明正色,“我教重五的,只是如何做人,他日后若能谋份劳差养活自己和妻子就好了。”
王重五听到劳差一词,不大高兴地扒了口饭,想给他再夹鱼肉的心思也算了。
张氏神色释然,她扫了眼自己的女儿带笑,松了口气似地,再对王重五也露出了和煦来。
四人心思各异的吃了顿饭。
饭后,张巧兰给张小娘捶腿,同时又跟启明唠嗑着有的没的,王重五照例低眉顺眼地收拾碗筷洗碗。
小孩多心听着,启明一如既往,跟她们也聊得很投机,似乎他待自己也没什么多特别。
“明公子不喜欢今晚的鱼吗?让你见笑了,我们家一惯是重五做饭,他个小孩子没什么手艺,味道是次了点,你多担待。”张氏笑道。
“巧兰姑娘不近庖厨是不喜欢吗?”启明提问。
“哈哈,我家姑娘学那些下人的手脚做什么。”张氏说得轻巧简单,她从没把王重五当人看。
“重五他娘是我的陪房丫鬟。唉…说起来这孩子真是个灾星,他娘生了他就疯了,连带着我们母女也被老爷冷落。他么,也是个笨的,干活老是偷懒不说,小时候手脚还不干净。也就是我心善,念在主仆情分上收留他母子俩,若换作了旁人,早把这对吃白饭的打出去了。”
王重五听着,鼻头一酸,眼泪汪汪地盈了上来。他吸了吸鼻子,忍着情绪心里难过。
“没呢娘,他跟他那傻娘还占我们一个屋呢。”张巧兰在一旁咯咯地笑得天真。
“哦…为何还非要养活他娘呢?”启明嗓音淡淡,“这般活着,与畜牲何异,还不如死了。”
王重五耳朵清明,得连他都如此说,眼泪更是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咬着嘴唇为了不出声音,哭得几乎肩膀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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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星高挂,王重五给启明铺好了床。见他正专心致志地练如何用筷子,心里倍感自己可笑,把打算给他编草鞋的心思都给一股脑扔了。
这是神仙,连人都不是,又怎么会真正地共情理解自己。
王重五收拾好了,正准备出门自个去睡厨房。
“慢着。”启明突声,王重五还以为他会让自己留下来,却听得他嗓音冷淡地吩咐道:“去水缸里把我的剑鞘捞出来。”
呸——
王重五心里骂他,却不敢说出来。
他乖乖照做,去厨房顺便把麻绳给扔了余热的炕里烧成了灰,再然拿了剑鞘出来搁桌子上。
启明继续练筷子,但分明已经熟练地掌握了。他头也不抬,问:“你哭什么?”
他怎么知道?王重五抹了抹眼睛,心说难道很明显,可自己每次哭过后张小娘她们根本看不出来。
“没什么。”王重五说着又要出门。
启明看他,有点费解,问:“去哪儿?你小娘同意你睡这间屋子。”
“我不想跟你一起睡。”王重五气闷闷地怼了他一句,但脚步没动,猜测他可能会说点什么哄自己。
“好吧,那我变成剑。”启明嗖地飞了回剑鞘,“你睡床吧,我不需要。厨房多冷,本来这屋子就是腾给你睡的。”
这人…这剑!太气人了!
王重五冲过去一把把他拔了出来,颤着下巴委屈巴巴道:“你,你为什么对张家娘俩那么好?我不喜欢她们,她们也比我过得好多了!”
“我对她们好吗?”启明又变成了人,他坐在床边拖着下巴似在思索,然后又一本正经解释:“我对她们没有对你好。你怎么会这么觉得,我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吗?”
这个缺心眼!
气得王重五想把他剑鞘给掰了。
他深吸一口气,小声提醒道:“你说,我只能干一辈子劳差,我是下人命。”
启明懂了,盯着小孩欲言又止。是了,他若不断俗缘,迟迟放不下他那傻娘,一直赖在张家母女身边,那确实是一辈子下人的命。
“我如今身在尘世,也只是个凡人。”启明柔声宽慰他道:“年年。将命运借托他人终归是身不由己,凡事还得靠自己。”
他喊年年这两个字的嗓音,格外动听。
王重五一噎,有点无话可说。
他还真以为启明来了便可以助自己改头换面,生了躺懒之心。
启明看他情绪低落,解释说:“我下界一行,也是为了入凡修行。强行更改凡人命数有违天道,天庭明令禁止。我只能用言语左右对你开导,不能替你决定。”
“命不可改,任谁这么做了都恐遭反噬,人神鬼无一例外,都是形神俱灭再难入轮回。更何况,我自己这辈子都没活明白,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帮你。”
启明又点拨他道:“命不可改,但运可以改。其实人生如何,取决于你当下的每个一念之间。”
“不说了,王八念经,我不想听。”王重五爬上床裹了被子打算睡觉,但刚倒下,又弹了起来看去,启明又变成了剑,正慢吞吞地插回了他的剑鞘。
“师父,你出来跟我睡吧。”王重五小心翼翼软声说:“万一被她们发现你是剑就不好了。”
“累。当人太耗法力了。”启明的嗓音变得慵懒,一扎进他那剑鞘里就开始昏昏欲睡。
王重五跳下了床,把他给捧了过来搁枕头,还贴心地给这柄剑盖了被子,小声问:“如果你一直不回剑鞘,会怎么样呢?”
“会生锈。”启明觉得他有时候很笨,有点不耐道:“你没用过刀吗?这还需要问。”
王重五摸了摸剑柄,说:“不是,我是说如果你一直维持人形,你的剑鞘又碰巧坏了什么的,法力又没了,那你怎么办?”
“鞘在人在,鞘死人亡。”启明说得波澜不惊,“上天庭所有神仙都没有肉.体,也不分男女,若要下界必须得借一凡物寄神。我原是剑身,所以选的是剑鞘,一旦这鞘毁了那么我这具肉.体也就活到头了。”
“哦……”王重五心不在焉,继续对这柄剑上下其手,把启明摸得微微战栗,他嗫声撒娇道:“师父,你变成人出来好不好嘛?”
启明心说带孩子真烦。但还是变了回来,侧躺着面对他闭上了眼。
几乎鼻尖相抵,这么近的距离,方便了王重五对他大肆观赏,甚至能看清启明睫毛的弧度。他呼吸平稳,五官极好,丹唇轻启微张,胸口换气的起伏很小很小。
王重五呼吸一紧,像是生怕惊扰了他似的。
“师父你……”但这小孩好奇心爆炸,还是摁耐不住问他说:“为什么不变成女相?”
“男的力气更大。”启明嫌他话多,一把将他搂怀里拍了拍背以示安静睡觉,“方便保护你。”
王重五的脸几乎凑到了他的胸脯,那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害得小孩脸上烧得发烫。但他并没有太害羞,反而很手痒,伸出手来用指尖把他胸前的交叠往外撩了撩,露出一点点那透白的肤色来。
“别玩儿了,快点睡觉。”启明以为他在想他爹,毕竟这孩子可能从来没被他亲爹抱过。
于是攥了王重五的手握住,把他搂得往怀里搂得更紧,却不知道人孩子的脸已经烧成了煮熟的虾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