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海没有水,而是灼灼业火。
启明定眼看着,掉下去扎了个实的王景瑞,一开始还慌张地扑腾了两下,紧接着,屁事没有,还傻乐呵地跟自己打招呼。
“师父,不疼啊,我根本没感觉。”王景瑞四下淌了两下,行动自若,那些魂魄没有实体碰不了他,只是张嘴无声带着惊疑看着他。
启明垂眸,心说应当是孟婆汤的作用。
果然,他一点也记不得上一世的陈年年了。
王景瑞看去启明,他轻叹了一口气眨眼望天,那表情说不清的罔然,竟又流露了丝丝悲悯和遗憾。
他都不用猜,一瞧,师父身上有故事啊。
疏离感就在这里,王景瑞才活了十四年,而他的师父是神仙,身上那种活久了的死气沉沉,跟棺材上的板盖一样用钉子扣得死死的。
打都打不开,又哪里会肯给自己留门路。
他不是太小,而是在人家眼里,沧海一粟。
如此一想,王景瑞顿觉得浑身烧了起来,看来是业火这种东西专找动情起念的人。
他爬上了岸,没太大反应,烫得并不厉害。
他刚想说话,启明却先搪塞了一句,解释说:“很好,业火对你不起任何影响,说明你心境纯粹没有任何执念,对于修行一途来说你简直就是天资异禀。”
王景瑞又跟上了转身领路的启明,听他正声:“修行,切忌动情扰性。不是要你灭情绝欲,而是不执着,越是如此越是容易动摇心境。若是上天庭的神仙生了执念,也容易陨落。”
“执念,什么才叫执念?”王景瑞早就想问了,“喜欢一个人,想跟他长相厮守,对于你们神仙来说这算不算执念?”
“不算。”启明回首看他,眼里意味深长,道:“执念是要死要活,伤人伤已,毁天灭地。”
“你若真心想修行,就要学习上天庭的规矩。神仙们只喜欢自己,只会跟天道长相厮守,不会对凡俗尘缘有过多的留恋。”启明回答。
“师父呢,也是如此吗?当神仙这么久以来,从未对除了天道之外的任何人事起过执念。”王景瑞死死盯着他的脸,不肯放过任何一丝情绪。
但他却读出了,沮丧。
启明微微蹙眉,察觉残留在体内的业火又起来了,烫得自己几乎战栗。他对上跟陈年年长得就是一模一样那张脸,脑子里浮现往事。
上无稽崖的那段山路,崎岖难行,大雨倾盆。
陈年年一身青衣被染成血色,拉着他跑啊跑,明明那么弱,明明也是死里逃生,明明自己每走一步身上的剑洞都在溢血。
还傻不拉叽地对他笑,安慰他。
“别怕,岁岁。我知道你不想嫁,我带你逃婚。”
“我从来没在乎过你是鼎炉,没事儿,我也是个废物。说起来,我还没你修为高呢。”
“你给我的灵石我都攒起来了,我们走,离开这里。从今天起,我赚钱养你。”
陈年年……这个,死骗子!
业火再次烧上来,简直痛不欲生。
启明别过了脸,咳嗽了两下,忍住了喉咙间的血腥,又被烫得给险些吐血。他剧烈呼吸,缓了过来,眼神再次恢复清明。
“有。恨之入骨,幸好我已将那人斩杀。”
可王景瑞将他眼里的暴动看得一清二楚。
是吧,就知道他有一段恨海情天。
王景瑞哦了一声,还是没能探出任何故事来,好失落,又将心里那点晦暗给藏了回去。
那个人能让他恨得入骨,究竟是为什么呢?
启明又继续带徒弟,领着王景瑞去了阴曹地府,还未行至,便见着一个判官迎了上来。黑眼镜八字胡,带着圆顶帽穿着红黑旗袍,把自己的长辫子一甩过来行礼作辑。
“见过启明星君,想必这位就是天命紫薇吧。”他姿态不卑不亢,“星君,您二位来得不巧了。这阵子阎王殿里,还坐着一位帝星候选人呢。”
王景瑞直了眼睛,又回看向启明,很懵地问:“怎么还有一位?”
“不然呢,你真以为自己独二无二?”启明说,“统领三界的上天庭帝君,空着椅子就等着你一个人去坐。别人难道就不眼红,不心动?”
启明一拂衣袖,头也不回地踏了进去。
好怪……我哪儿惹他了。
王景瑞觉得他一来下地界脾气就变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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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阴曹地府的阎王殿,竟还挂了个‘明镜高悬’的牌匾,竟像极了人间官老爷的衙门正堂。
王景瑞刚踏进来,就见着了位白发龙角少年,皮肤极白,眼尾下两颊还有点蓝色小鳞片,长得那是英气逼人,也是活脱脱个美男子。
“四海龙王敖泽之子,敖逸。”他斟上了杯茶,使了法术直接凌空飞向了王景瑞,友好一笑:“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王景瑞。”他回答,然后接过打算尝一口,却看到里头躺了条肉红的死鱼,顿时倒了胃口。
再一抬眼,敖逸慢条斯理挥掸着自己的衣袖,很是轻浮。“这是我龙宫特产,红尸海鱼茶。王公子别害怕,总吃过鱼吧?想必你是从来没有尝过这味儿,很好喝的。”
“敖公子,既当了人,就得学着人的礼数规矩。不要强人所难的道理,你总该懂。”启明一挥手,维护了徒弟,将王景瑞手里的茶又给原封不动送了回去。
敖逸笑笑,对启明礼待有佳,不再继续挑事。
他爹龙王敖泽竟不在这里。只片刻,一道清朗女声自偏门传出来,说:“启明星君,可是要带天命紫薇去捉鬼?那你们来晚了,就在方才,地界迷路的魂魄都已被敖公子给捉回来了。”
来着一身墨色,打扮得中规中矩,很是干练,是个女相神仙。个子高挑,脸蛋也漂亮俊秀。
“这是上天庭帝君右使,墨文星君。”启明对王景瑞介绍。同时他问:“迷路的捉完了,那逃跑的呢?”
“逃跑的也抓回来了。”墨文一板一眼。
启明不甚在意的样子,“实在不行的话,把塔里的凶兽放出来,让我家孩子去比划比划吧。”
敖逸本来靠椅子上,一听这话直接给坐直了。他额头青筋暴起,不耐烦且带着不相信,道:“星君,你莫不是在开玩笑?拿凶兽练手。”
墨文也眼神一惊,看去个头还小的王景瑞。
“我自会在一旁保护好帝星。”启明回答,同时他示意王景瑞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师父云淡风轻,不怒自威,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宣告道:“我乃帝君左使,镇魔塔里的半数妖兽都是我给逮回来的,想必在座的各位没人比我更有资格发话。就算是帝星失手将凶兽给打死了,鬼王,帝君也没有怪我的理由。”
我能失手将凶兽给打死?
兔子大个的还差不多。
王景瑞看去波澜不惊的启明,莫名心虚。
“既是左使发话,那去便是了。”忽地,堂厅里飞了个黑雾进来,坐去了正座之上变成人形。
黑发红衣,眉清目秀,皮肤白得像死人,竟是个雌雄莫辨的阴相。鬼王师无尘指尖画符,三道金色符文便飘飞递到了启明的面前。
他说:“有启明星君坐镇,本座大可以放一万个心。”
启明接下,领着王景瑞出了门,径直往镇魔塔的方向飞去。
只见天际暗红,一片岩浆之上有数丈高塔耸立,通体黑褐,周身围绕着金色的符咒,而那些个凶兽则被铁链困在岩浆里,体型之大,每呼吸一下,都带气滔天的巨浪。
王景瑞彻底开了眼——
这大小,一根脚趾头比我头都大,我还打它?
启明抽了剑出来,轻声“看好了”。然后嗖地踩了岩浆上的浮石过去,一剑,将某只还昏昏欲睡打哈欠的凶兽给掀翻了起来!
与此同时,别的凶兽看清了是他,吓得惊叫不止,甚至是惶恐挣扎,一时间哀嚎遍野。
那只被掀翻的凶兽被击去了墙壁,再然,启明闪身,一拳打去,它身后的岩石四分五裂,甚至就连铁链那头的镇魔黑塔都被震得一颤。
凶兽倒地,一命呜呼。
带起几十米高的岩浆巨浪。
王景瑞愣在原地,表情已经麻木了。
启明轻飘飘飞了回来,没有特地显摆的样子,轻声:“选只你觉得不顺眼的。慢慢来,打死就成。完事儿了我请你吃下地界的烧烤。”
“……”他是魔鬼。
这根本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全是蛮力。
最终,为了证明自己不怂,王景瑞握紧了手里的剑,冲去了一只长得像青蛙的小型凶兽。
明明也有一栋楼高。
于是他被青蛙巴掌扇来的气浪给掀飞了……
启明痛苦地闭了闭眼。抬手,用法术把他给拎了回来,然后亲自附身去叠握住了他的手,带着王景瑞操纵用剑,说:“这叫小气蛙,它的灵气中蕴含的风力很强……”
他跟自己凑得很近,王景瑞毕竟才十四岁,个子比他还是小了些,几乎被搂抱的动作,稍微一偏头,就能看到神仙师父专注的眼,挺直的鼻,薄红的唇,还有流畅的下巴。
“认真听。”启明没看他,继续兢兢业业地讲解:“它的弱点在腹部,肚子那一片白的都很薄,只要看准了砍甚至可以一招制敌。”
嗓音也格外动听,很平静,没有不耐烦。
“最好是近攻,所以你得朝它走近一点。”启明带着他往岩浆里去,每一步都踏准了上边的浮石,王景瑞脑子里错杂纷飞,甚至能感受到他吹在自己脖颈间的温热呼吸。
痒痒的,挺挠人。
“千万别伤到它的眼睛,否则的话它看不清了会生气,然后嗞哇乱叫吼得到处都是风流。”启明总算是抽空看了他一眼,“挑着肚子劈。”
“哦哦,好。”王景瑞后知后觉,感觉脸烧了起来,支支吾吾道:“我听懂了,就是牛蛙嘛……叫得确实难听。”
启明敛了耐心,一下子就松开了他,冷声道:“什么牛蛙,你刚才有没有认真听讲?”
“不弄死这只牛蛙你今晚不许吃饭。”然后他就嗖地飞到了岸边去,留王景瑞孤零零地杵在岩浆中间石头上。
启明没走,还得盯着保护他,只是烦躁地点了点手上的剑,用几乎蚊吟的声音嘀咕了句:“臭小子脸红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