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翰墨听了他的话久久未曾言语,直到外头的天色大亮了,街上开始有人来往,喧闹声起,这才出了声。
“楼哥,”他声音带着哑,看向江行川的目光很挣扎,不过瞬间就撇开视线,落在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上:“我知道你想去大漠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可我为人臣子亦有难处……”
江行川也知道他到了此时必定难做,心里最深处不免有些难过和怅惘,却又转而听出其中似乎还有些余地,抬头去看他。
果然,在江行川的视线里,夏武有些烦躁的抓了一把头发:“若放你过去,此事须有一人相助。”
“谁?”
“是我军中一谋士,其名为管知。此人与我共事多年,智多近妖。今日我来寻你的消息势必已经被有心人记录下来,等待上报给王爷。目前的境况我思索之下,也只有得了管知相助才有转圜的可能。”夏翰墨表情认真,向江行川走近两步:“我不知道你与王爷之间生了什么囹圄,我也不便相问,但若你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只怕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江行川抬头去看他。眼前男人已不似印象中少年模样的青涩,身影高大几乎完整的遮住窗外透进来的光。肩膀宽阔挺拔,他站的很直,表情逆着光看不真切,可声音却真诚又沉稳:
“楼哥,若你去了大漠能自由些,补上你这十年的缺憾,”他停顿了片刻:“那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心脏里似乎有什么温热的气流顺着四肢百骸流遍身体,江行川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站起身来。他身上仍有疲软,一下子竟也没站稳,多亏眼疾手快扶了床头一把,这才算是站正了。他掩饰般的整理了衣袖,郑重道:“多谢你。”
夏武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些什么。刀客的虚弱和那一瞬间的恍惚他都看在眼里。过了眨眼般的片刻,若无其事地摇头:“不必。只有一事,是这管知向来只听王爷的话,我与他共事多年却不太对付。”年轻的将军皱起眉头:“不过楼哥你放心,我说这话也不是平白与你提起。我早年曾在战场上救过他一命,他欠我一个人情,我总也不知道让他还我些什么好。这下倒好了,我也能与他两清,省得整日整夜的挂心着。”他微不可查的笑了一下,似是宽慰江行川。
可江行川听了这话,心头的心酸却更上一筹。这世间最难还的便是人情债。夏翰墨此举不论是真无心又或者有意,也算是让他欠下一个大人情,只不知道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将这份情还上。
莫名就想到慕容习曾经在神医谷门前,曾对他与贺临洲师徒抱拳说的那番话。
——若有来世,此恩必报。
当时他还不懂为什么有人有恩不能今世报,偏要等到来世。如今却是自己落在这番田地里,一时间心头也有些怅惘。
夏武不给他推拒的机会,反而说起另一事来:“这客栈实在破落,你我兄弟也许多年不曾见过面。送你出城一事仍需从长计议,不如你与我一道回营中去喝上一杯。莫家商队我可以叫人送出关去,你不必挂心。”
江行川看他一眼,心里下意识就要盘算起其中利害,可对上那双清澈真诚的眼睛,还是鬼使神差的应了声:“好。莫家此次帮我良多,还望将军千万不要怪罪他们。”
夏武神色莫名,微微蹙着眉头摇了摇头:“楼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你放心,有我的看顾,必不会让他们在这漠关有什么不便。”
江楼点点头,诶了一声,算作应答。
夏将军转身拉开门,留给他一个背影:“便与我一道去,只当看看这漠关风光。不出三日,待我处理好了管知之事,定送你安然无恙的出关。”
夏翰墨此人一言九鼎,说是三日,那便就是三日。江行川也算松了口气,他不愿意用最坏的恶意去揣度昔日好友,便干脆在心里打定主意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外头等着的军官仍在门口站得笔直挺拔。这客栈隔音并非完好,也能听清里头只言片语。可就是这露出的一点,让他忍不住又往廊上远些的地方走了两步——开玩笑,那里头的牵扯他可有命听?
夏武一出去,他便很快被自家将军叫走。不知道又吩咐了些什么,再回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热络了不少:“楼先生,还烦请您收拾收拾东西跟下官走吧,这地方简陋,将军为您另备了住处。”
江行川点点头,回头简单一收拾行囊便跟着那自言叫陈夏的军官出了屋子。走过回廊的时候,正遇见那格勒让和商队的领队梁萧在一处,正在回廊一角里说些什么。他们一见着江行川,格勒让便几步小跑过来,却见江行川跟着军官亦步亦趋,又堪堪停住脚步只用担忧的目光注视。
刀客冲他一笑,侧头道:“劳烦陈统领,这位是我在商队里结识的小朋友。此事突然,可否让我与他说上两句?”
陈夏不以为意地点头:“自然,您请便。”说罢转身往前走到回廊的尽头安静等待,为他们空出地方。
格勒让惊讶地看着,直到陈夏走远了,这才小步靠近:“楼兄弟,这些军官竟是来找你的吗?可有什么坏事?”
江行川摇摇头:“不过只是我一旧友如今邀我前去叙话,只怕今后是不能与你们同行了,这几日多有照拂,楼某在此谢过。”
格勒让愣愣地摆摆手,张张嘴又闭上,好半晌才道:“那你一切小心……”
“我看你还是担心担心我们自己吧。楼兄弟都说了那是他的旧友,能有什么事儿。”梁萧也走上前来,高大的男人一把拉过格勒让的手臂将他拽至身侧,偏头看向江行川:“你果然非比寻常。”最后四个字音重重的,像是强调又像是讽刺。
江行川只当没听出来,模棱两可地笑了笑:“梁兄说笑了。”
格勒让却冷哼一声:“如今倒是看出来楼兄不凡了,早干什么去了,一个个的冷嘲热讽!”他说了两句,还嫌不够,伸手甩开了梁萧抓着他的手:“都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这也瞧不起那也瞧不起,梁萧!要不是我如今……我才不愿意与你们同行!”
江行川一脸莫名的看着两人突然爆发争执,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更有趣的是那梁萧,这些日子来没少冷眼看待江行川,却在此时沉默着不发一言,就算格勒让甩开的那只手被拍得隐隐发红了,也只是不动声色背在身后。
青年年轻气盛,又重重哼了一声,这才越过梁萧走近两步抱拳:“楼兄,不管往前如何,若有缘再再见,可要与我吃上一壶酒!”
江行川笑着点头,道一声:“若有缘再见,这都是小事。大漠苦寒,三不管地带又危险,还望小兄弟珍重!”
格勒让点了点头,江行川与梁萧没什么可说的,点点头也算是打过招呼,这才转去寻陈夏的踪迹。果然这统领就站在回廊尽头的楼梯口处,背对着众人的身板笔直如松,看来是不屑于听他们到底临别时候说了什么。
江行川大步朝他走去,陈夏这才转头过来为他引路。两人一道下了楼梯,早晨时候来盘查的军士在楼下列好了队,一个个昂首挺胸坐在高头大马上,安静等待陈夏的到来。江行川不动声色左右看看,却未见夏武,想来已经先走一步。
周围有不少生活在此处的村民好奇张望,却没人说话,也并无窃窃私语。耳边只有风吹尘沙落在军士甲胄上的冰冷细碎的碰撞声音。
“先生,请。”陈夏一招手,便有人牵一匹马来。江行川也不多说,利索翻身上马。那陈夏看着,眼里露出些惊讶来:“先生好身手。”
江行川两下制住那身下红马,一拉缰绳便坐得稳稳当当。翻身上马的动作也丝毫不拖泥带水,一看就是身上有些功夫。陈夏暗自点头,他虽知道此人是走这一趟的原因,却不知道眼前人正是曾经的风云人物江楼。看他样貌普通,身形瘦弱皮肤白净,加之之前听到的三言两语,还以为是个文弱中年书生得罪了大人物,走投无路来投奔将军,却没想到身手也不错!
“劳烦陈统领了。”江行川摸了摸身下的枣红色大马的鬃毛,脸上露出些笑容来。
陈夏摆摆手翻身上马:“走,回营!”
“是!!”
江行川身份特殊,被陈夏带着骑着马立于他身侧后,军士阵列之前,此时听着这整齐划一的应和声从身后不远处响起,如雷贯耳。其中那在风沙边境磨砺出的血性沙哑,更是听得江行川热血沸腾。他也不回头,只笑笑,并不觉得局促,安安心心跟着陈夏身后行进。
却不知道他这一番沉稳表现让陈夏心中又高看他几分,连带着对他的身份也更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