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萍庄庄主夫人的情况,着实不算好。
贺观蒙着面巾,此时正拉着江楼找到一个角落小声说话:“她这毒,确实阴狠。”
这么一会儿,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院子里点了不少灯笼,里间女人的惨叫声凄厉又痛苦,即使远远隔着这么大段距离,江楼一个刀口舔血的男人也听的揪心。
“怎么回事儿?”
辽漆氏的声音像是传说黑夜的厉鬼,嘶哑又破碎。里头不加掩饰的疲惫和痛苦如同尖锐的刀子割在在场每个人身上,听到人汗毛飞束,所有人都放轻了呼吸,似乎生怕重上一点就会惊扰了里头女人让她更艰难两分。辽燕飞进了里间就没出来,想必此时正在床榻边上陪着。
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多久,女人的声音渐渐变得压抑,像是疲惫,越发哑了,众人都不禁担忧她这样叫下去嗓子是否还保得住。
“那毒会让腹中胎儿过分吸收母体的营养,变得比寻常胎儿大得多。同时母体则会越发瘦削,营养跟不上,甫一吸收便全部供给腹中的胎儿……且我若是没有诊错了脉,辽漆氏怀的是双生子,情况越发雪上加霜。如今不过六个月,肚子瞧着却像是将要临盆。”贺观漆黑的眼里都是严肃,左手捧着一盏烛灯。此时那豆大的火光在他面巾上闪烁,江楼不去看也知道面巾下的少年脸色一定相当难看。
女子生育,本就是一道鬼门关。如今还被人下了这样阴险毒辣的毒,只怕这一胎……
江楼心里那点不妙的预感越发扩大,面前的小郎中难得露出这样苍白的脸色,其中似乎夹杂着些难辨的怒气。不晓得是针对谁的,江楼不敢揣测,只能沉默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有什么办法?”
少年的手穿过面巾,像是有几分焦躁的用牙齿咬着指甲,过了许久才道:“我须得给师傅去信。这不是小事,如今那毒已深入骨髓,辽漆氏一定撑不过这个月。”
“如今胎儿太大,便是要硬生,风险也极大。很可能大小都保不住。”他眼神露出几分焦躁,忍不住在原地左右踱了两步:“依我看,不能再拖了。”
江楼目光落在少年手上,那手腕处比进去前多了一个青紫的掐痕。只怕是诊脉时候辽漆氏实在受不住,才抓住了少年的手臂。
如今情况紧急,少年不过弱冠年纪,自然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方才便直接进了里间。
床上的辽漆氏脸颊两侧的肉都没了,似乎只剩下一张皮包裹在头骨上。屋里的烛火昏暗,她目光混沌而浑浊,像是许多个日夜不曾睡过,泪水和汗水沾了满脸,头发蓬乱的贴在脸上。周围四个粗壮的婆子狠狠摁住了她的四肢,不叫她挣扎时候伤到自己。
因着女子过瘦,衬得她的肚子越发大的吓人,像是个突兀寄生在女子身上的肉球,不知道何时就会轰然爆开般。
内间所有人噤若寒蝉,耳边只听得见女子凄厉的惨叫。
“萍娘……萍娘,这是神医谷的小先生,让他为你诊脉,好不好?”辽燕飞一双虎目通红,坐在床榻边握住了女人的手。
似乎是对他的话有反应,女人瘦如骷髅的脸转过来看向贺观,眼下的青黑骇人,嘴唇干裂更是没有丝毫血色。
她哭着,嘶吼着用疲惫的嗓音,枯树般的手狠狠抓上了贺观的手腕: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呃……啊!”
饶是自诩冷情的贺观也听的眼眶发酸,忍不住就更郑重几分:“我先为夫人诊脉。”
“啊……!让我死吧……让我……”
辽燕飞声音像是劈开的枯树:“小先生!请!”
想起方才看见的女人那张扭曲狰狞的脸庞和眼中的痛苦与无助,贺观咬着指甲的牙齿忍不住更用上几分力。
江楼叹息一声:“快马加鞭,想来书信要不了几天便能送到神医谷。”
里头的女人似乎叫的累了,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方才被那嘶吼声笼罩的院落此时落针可闻,院中不少人都不忍心的别过脸去暗自抹泪。
又过了一会儿,辽燕飞从内室走出来,身上煞气逼人,可那张脸上却是浓浓的悲戚和无助:“贺公子,夫人……夫人她……”
贺观看过去,眉头皱的像是拧紧的布。终于还是咬了咬牙:“敢问辽庄主,若我说,想要漆夫人活便要舍了腹中双子,庄主如何选择?”
江楼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捏的死紧,似乎还有些颤抖。
“舍了就舍了!”出乎意料的,男人眼中爆发了巨大的惊喜,没有片刻犹豫:“贺公子!若您能救得内子一命,我愿付出我的一切!”
贺观一愣,握紧的手松了些。他看江楼一眼,本也是看见江楼在门口发呆,那老头的视线让他不舒服,才出口将人叫进来。这会儿又担心着里头人的情况,也顾不上江楼了,与被辽燕飞又扯去一旁与其他几个在此处的医师细细的讨论到底要怎么个救法。
江楼听他的意思像是有法子,也松了口气。这会儿几个人一脸严肃的正说着什么,他也帮不上忙,干脆就想转头给两人腾地方。
一转头就与梁何初的视线对上。
梁何初不知道什么时候卸下了那一身易容,还换了身衣服,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绘有松柏的折扇。
若问江楼怎么认出的人,无他,对方确确实实就顶着一张他头前没多久在画像上看过的脸。细长的眉毛像是要斜斜飞进鬓角,可真人总是跟画像不一样的,实在看着倒也没画像中那么突兀。
肤色偏白,文文弱弱的样子,配着那五尺一寸左右(170公分)的身高,淡青色的长衫,看着约有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不像是魔教人人喊打的魔头,反倒像是谁家的教书先生。
对方看他一眼,笑了一下。那张脸并未多惊才绝艳,就是透着一股子与传闻中凶神恶煞完全不符的温和劲儿,白净的脸上恰到好处的微笑,透着股不同寻常的亲和力,让人下意识就想要放松警惕。
江楼猛的回过神来,又绷紧了脊背,心里暗自呸了一声,唾骂自己差点着了他的道。心里不禁又更添郑重,感叹魔教中人果然不同寻常,不是他往日见过的那些零零散散的蛇虫鼠蚁可以比较的。
时年二十的青年到底还是头一回面对面对上江湖里臭名远扬的魔教教众,就算之前想的再好,真到这时候心里也难免有些发怵。袖下的手指动了动,微微出了一层汗。控制了好一会儿表情,才淡淡对着人点了点头。
却见梁何初已经走进来,却并不是冲他来的,径直越过他走向了辽燕飞。
声音清润,带着些喑哑,也完全不同于刚才的老者干枯音色了:“辽兄,嫂子如何了?”
辽燕飞正满面愁容,见他来了也不隐瞒:“何兄弟,你来了。这位是神医谷的小先生,萍娘如今境况不算好……但小先生似乎有办法……”
贺观在外的模样称得上是乖巧。从卫生和避嫌的角度考虑还是围上了白色的面巾,此时只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和一双黑色似葡萄的眼睛。还未长开的眉眼带着稚气,眼白分明,瞳孔深处干净又纯澈,像是一汪泉,谁站在他前头就能干干净净映出谁的影子。
江楼远远看着自家的小白团子被魔教魔头和一个样貌凶悍的庄主围着盯着,心脏控制不住的扑通扑通跳,几乎吓得从嗓子眼里飞出来。
偏偏在他眼里软和的能扑簌簌往下掉糖粒儿面粉粒儿的小孩似乎毫无自觉自己的危险处境,满眼的严肃认真,一心只想着研究怎么把人救下来,连曾经在画卷上看过的梁何初的脸就在身边,都没注意到。
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焦虑就顺着喉管冲进脑子,他后背直冒冷汗,腾腾两步走上去:“公子。”
他就是一时冲动劲儿上来,想将人护在身后。可过来了又发现自己这举动有多打草惊蛇,于是难得的,伶牙俐齿的江楼站在那有些怔愣,不知道该往下接些什么。
贺观正与几人商讨对策,年纪轻轻混在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里也不落下风,只额头上急出一层薄薄汗水。一转头却见对方欲言又止的眼神,愣了一下,又反应很往下接道:“你来的正巧,”他转头与辽燕飞说:“夫人的症状不能再拖,在下还有些不能确定的东西需与我师傅探讨,我计划着等会儿回去了就修书一封,也好更有几分保障。”
他模样看不出丝毫不对:“几位老先生方才说的法子并无不妥,夫人如今正是毒发才尤其难熬。若能挺过今夜,接下来几日便不会如此折磨。”
言下之意便是要告辞了。
辽燕飞虽着急,可这会儿天色确实已晚,后知后觉眼前这镇定的少年也不过今日才到辽萍庄,甚至似乎连饭也没吃上一口,脸上露出些羞赧来:“倒是我疏忽了,小先生先回吧,只是明日……”
贺观点点头,并未找其他理由:“明日我一定到此,与诸位大夫共议对策!”
辽燕飞冲他拱拱手:“那便多谢小先生。来人,护送小先生回去。”
贺观回了礼,带着沉默的江楼离开院落。披星戴月,一路不停的回了住处。
等进了院子,引路的人也退下了,他才伸手摘掉了脸上的面巾转头看向一脸古怪的青年:“怎么了,这么火急火燎的就要回来?”
江楼想起刚才贺观被几人恭敬送走的场景,心中有些“原来天才就在我身边”的恍惚感。与贺观呆的久了,竟也差点忘了。
——眼前的少年如今年仅十五,却已经是外头小有名气的贺小神医的。曾经还扯着神医谷老神医的大旗,被他和霍开梁萧如声护在身后的小朋友,如今也是可以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说一不二的主。
似乎也就是这些年老神医将他放出去历练之后起的变化,他竟也一时间没发觉出少年的成长来。心里五味杂陈,有些莫名的……像是自己家的白菜从地里蹦起来嚷嚷着要离家出走,而他一个辛苦栽种劳作多年的老农夫只能扶着锄头静静看的寂寥,又有些有与荣焉的骄傲。
江楼晃晃脑袋将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思虑都晃出去,这才道:“没什么,天色也晚了,只是下意识觉得危险。”
贺观在他发呆的时候早已去打了一盆清水来,此时正在清洗那块被他围在脸上的面巾:“在你眼皮子底下,能出什么事儿?”
他似乎对江楼有些后者自己都不能理解的过分信任。像是太阳底下懒洋洋的猫,平时甩着尾巴谁都懒得理,而江楼一来就会下意识翻个个儿露出白软的肚皮。虽然江楼若真的上手去摸也会挨上一爪子,可那点不痛不痒,最多也只算是轻轻搔一下罢了。
江楼怔在原地,过粗的神经没让他觉出什么不对,哭笑不得道:“你这小子,说的什么话啊?我又不是天下第一,纵使我在你身边,也得顾好自己的安危,你也不看看那都是什么人……”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贺观打断,少年的眉头皱在一起,像是有些烦躁:“知道,不就是魔教那个梁何初么。你自己不是也说了他不善武功?那么多人在那,我又是如今庄主夫人的救命稻草,能出什么事儿?”
江楼有些意外:“你知道?你知道还离他那么近?那你知不知道刚刚都快吓死我了。”
贺观手里的动作一顿,水声也停了,他抬头看过来,奔走一天有些凌乱的发丝在眼前随风动了动:“哥,你怕什么啊?”
江楼这下知道他心里有数,也放松下来,走两步靠近他,就在他洗东西的石桌边坐下,从腰间取下酒囊来:“自然是怕他对你干什么啊!我要是不能把你完整的带回去,你师傅和我师傅还不削了我的皮!”
贺观眯了咪眼睛,手里的布巾放进了水里,带起一圈涟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