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故事
第一章-1
佟雪紧了紧身上的棉衣,把头又往里缩了几分,耸着肩,看起来有几分猥琐。不过一眼望去,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寒冬腊月里,温度才是最要紧的,那些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人毕竟在少数。何况,在这样的寒冷中,即便选择风度,也很难保持身体不哆嗦。
清城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清城虽然位于南方,可是这冷却不输北方。再有湿气的加持,这冷便更加难以战胜。很多人对于南方总有一种刻板印象,似乎南方就意味着温暖,其实不然,当然有温暖,也有湿冷。凡事都是多面的,却总是被加之以刻板印象。
佟雪站定在大楼的门前,看了眼自己手上的介绍信,一时迷茫起来。
在一小时以前,佟雪还是个小说家,在有暖气的主编的办公室里,和主编面对面坐着。
主编是个四十岁的独立女性,戴着金丝眼镜,穿着时髦的名牌最新款,高高瘦瘦,高跟鞋磕在地板上,走起路来都带风。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有一套写自己名字的房子,还有车子,虽然尚未结婚,可这并不影响什么。人们对四十岁的男人宽容,对四十岁的女人却很苛刻,尽管主编已经这样优秀,却仍有不少人揪着她未婚这一点使劲指指点点。这也是社会的一种刻板印象。
主编倒是十分不在意,反而佟雪时常在心里鸣不平。这些愚蠢的人啊,只能这样子来寻找存在感了。佟雪想。
主编对佟雪很好,她一手发掘了佟雪这个当时还只是个在校大学生的业余写故事者,并把她打造成了当红的青年小说家。从佟雪十九岁发表第一篇小说起,到现在她二十五岁,这六年里,佟雪创作过六本小说,本本畅销。她也算小有名气,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主编。
佟雪很喜欢主编。
但是今天早上,佟雪的第七个故事,第四次被毙掉。主编亲手毙掉的。
她说,雪啊,你最近状态不太好。从你十九岁起,你就在写小说。后来大学毕业了,你也是待在家里写小说。我在想,你或许需要出去体验一下社会。你觉得呢?
主编很喜欢叫她,雪啊,听起来就像下雪的时候说的一句雪啊。佟雪喜欢她这样叫她。
佟雪眯起眼睛,感到有些迷茫和恐惧。她不觉得自己状态不好,她甚至不能理解她的第七个故事为什么会被毙掉这么多次。她问过主编,主编给的回答是:缺乏生活气息。
她对生活气息这四个字感到迷茫,对体验这个词感到恐惧。
诚然,她从毕业之后,就一直在从事小说创作。这四年,她只需要埋头写故事,不需要跟人打交道。偶尔她也会有写东西的时候有晦涩之感,但是这时候她只要换另一种她熟悉的方式继续进行写作,这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但这样下来,她也的确没什么突破。现在甚至于倒退了,她的稿子被毙掉了。
她抬眼,看着主编的脸,主编说这话的时候轻轻扶了一下眼镜,这说明,她是认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佟雪张了张嘴,肩膀松懈下来,把一个微笑安在自己脸上。她说,好。
主编也笑起来,眼角地细纹交汇到一起,让佟雪想起了高中时候学过的地理中的等高线地形图。
佟雪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她突然理解了主编。她的确状态不太好,她二十五岁了,竟然第一直觉还是高中时代的东西。也许是因为大学时代,整个课堂都在玩,成天成天的玩,打游戏或者看电影,很少有认真做一些事。大学时代写小说是很认真的,到如今,连写东西,都不那么认真了。
主编得到佟雪的回答,立刻从抽屉里找出一只钢笔,和一张A4纸。然后开始写,是一封介绍信,没几行,几分钟就写完了,最后是落款,落款是主编的名字,谢然。
但是佟雪还是更喜欢叫她主编。
佟雪接过那张纸,说,“谢谢主编。”
主编朝佟雪眨了眨眼,做了个手势,“去吧。”
——2
佟雪把那封介绍信揣进兜里,大步流星地走进大楼里。
主编说,公司叫如果,是一家广告设计公司,在七楼。佟雪进了大厅,走到电梯旁,电梯正在往上走,她按了电梯,静静地等待它上去,又下来。电梯显示下到一楼,门开了,佟雪走进去,按了七,正想关门,忽的听见一阵脚步声。
随后跑进来一个男人,这人一米八左右,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头发比佟雪略长一点——佟雪是齐肩短发,但他确实是个男人,他嘴唇周边的胡子不容忽视。
那人说了句不好意思,佟雪点点头,又往里靠了点。
那人也按了七楼的按钮。
佟雪看着电梯内壁反射出的自己,齐肩短发,一件卡其色的大衣直到膝盖,然后一双长靴,和大学时代相比,变化很大。短发是她前段时间刚剪的,那会儿她不晓得怎么了,突然就觉得短发很好看,心里一直有个念头要去剪成短发,就这么进了理发店。
理发师问她,是否真的决定剪成短发。
她说,嗯。
轻飘飘一个字,落了几年的长发。
剪完之后,看着镜子里的人,她又开始疯狂后悔,只可惜药店暂无后悔药这项业务。
佟雪从小的时候就在长短发的轮回里后悔不止,可惜这次后悔了,耐不住下次仍然脑子发热。这么些年,还是没能潇洒起来。
后悔亦无用,何况几天之后慢慢习惯了短发,她又觉得,也不错。
电梯很快到达七楼,佟雪率先迈出电梯,顺着自己记忆中主编的话,往右拐。那个男人竟然也是如此。
佟雪在那个如果的牌子前站定,往里看了眼,这会儿正是上班时间,大家都在努力工作。她有点惶恐,她来之前上网搜过,如果公司最近并没有招人的意愿。她如此大摇大摆,显然是走了后门。一般情况下,同事对走后门的人,都不会友好。
正在她出神之时,听见那个一路和她顺路的男人说,“你来应聘?”
佟雪意外地抬头看他,点头。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突然了然,看着佟雪,“你就是佟雪?”
佟雪继续讶然,还是点头。
男人笑起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谢然刚跟我说了,你随我来。”
佟雪花了两秒钟想谢然是谁,之后才意识到这是主编的名字,而后跟上了男人的脚步。
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还是引起了一些注意,佟雪在心里苦笑,跟着男人进了办公室。
男人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让佟雪坐,佟雪没推辞,坐下。
男人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递给佟雪,“谢然是我的好朋友,她介绍来的人,我十分相信。这是我们公司的合同,你看一下,有什么疑问可以提出来。哦,对了,我姓路,你可以叫我老路。”
佟雪点头,翻开这份合同,粗粗看了几眼。她对这些东西不甚关心,也不缺钱,何况是主编的朋友,她合上合同,看老路,问道:“请问我需要做些什么?”
老路摸了摸下巴道:“谢然说,你可以从事文字方面的工作?”
佟雪点头,这对她来说不难。
得到答复,老路继续:“那你就做这方面的工作吧。”
佟雪哦了声,又道:“好。那我明天开始工作?”
老路挑眉,“现在就开始也行。”
佟雪其实还想多偷会儿懒,不过既然老路这么说了,她也不好推辞,只说好。
老路又说:“对了,你有什么小名之类的吗?或者说,代号?换句话说,你希望大家怎么叫你?”
佟雪不解,老路笑,“别误会,这是我们公司的规矩,像我,就是老路。”
佟雪反应过来了,或许广告和文学一样,都是奇葩。她在脑海里搜索,她有什么特别的昵称吗?
从小到大,在家里,她都只有一个名字,佟雪,连名带姓。在学校里倒是有一些外号,不过寓意都不大好。
她思索片刻,给出答案,“叫我十一好了。”
-3
老路带佟雪出去,和大家简单做了个介绍,只说是公司新招的人。佟雪说:“我叫佟雪,大家叫我十一就好,以后多多关照。”她不会说这些场面话,实在是尽力了。
老路给佟雪安排的办公桌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佟雪觉得,这也许也是一种额外关照,毕竟这方便了她偷懒。
佟雪问老路她应该做些什么,老路说,不用,这两天不忙,过几打开电脑,先熟悉了下电脑上的软件,又看了看公司官网。时间倒是过得很快,她做完这些,已经临近下午四点。
坐在佟雪旁边的是个小姑娘,看起来比同学还小一些。她神秘兮兮地从电脑后凑出一个头,佟雪想,该来的还是来了,反正她打死不认就好。
“我叫西西,你好。”她说完还带了一个嘴咧到太阳穴的笑。
佟雪做不到将嘴咧到太阳穴,无法回以同样的笑容,只好退而露八颗牙齿,“你好,多多关照。”
西西说完又将头缩回电脑后头,佟雪呼了一口气,没一会儿她又凑出头来,这次比上次的角度还要大,紧跟着又伸出一只手来,把手机屏幕怼到佟雪脸上。
“加个微信好吗?十一。”她还是那个笑容,让佟雪不好意思拒绝。
佟雪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微信的扫一扫,扫了西西的二维码,点击添加好友。很快接到系统的提示,你与西西已是好友。西西歪着头,晃了晃手机,“好啦,十一。”
佟雪点点头,低下头,开始发呆。西西发来消息:“你是不是觉得挺无聊的#调皮”
佟雪不知道怎么回答,虽然她的确有点无聊,但是这么说出来毕竟不太好。她略略思索,说:“还好。”
西西说:“珍惜现在的闲吧,我们忙起来要命的。”
原来老路说的是真的吗?佟雪心想。
西西继续说:“你多大呀,十一?”
佟雪回答:“二十五。”
西西发了一个讶异的表情,“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耶。”
我也以为我们差不多,佟雪心想,看来是比她小了。“那你多大?”
“我二十二。”西西说。
比她小三岁,勉强算同龄人吧。
似乎对女性来说,二十五岁就像一道分水岭。她曾经听说过一些男人,把二十五岁以下的女性称之为小姑娘,二十五岁以上的称为老女人。这种言论很恶俗,恶俗到令人作呕,但某种程度来说,二十五岁确实是道分水岭,毕竟二十五岁已经开始初步抗老了。无论心理上怎么年轻,生理上的衰老是不可避免的。
佟雪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角已有皱纹出现。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衰老,可心还没长大。
佟雪还没感叹完,西西的消息又来了:“你有男朋友吗?十一。”
佟雪说:“没有。”
她二十五岁,仅有的感情经历(双向的)却是在初中时代,喜欢她当时的同桌。那个男孩子说喜欢她,她回应他,她也喜欢他。当然,除了言语,他们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甚至连手都没有牵过。后来班里转来了一个更漂亮的妹子,男生就喜欢上了别人。至于单向的,应该算不上感情经历吧,毕竟当别人问你感情经历的时候,你不会说我曾经有过几段暗恋。除此之外的情况,如动了手但没有得手的,佟雪也有一段,还是六年前。
西西说:“我也没有。”
两人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到了下班时间。西西说,这种闲的时候,他们是朝九晚五,忙的时候,就是不分昼夜。
佟雪有点喜欢这个小姑娘了,天真热情的人像一团火,不过她是冬雪,喜欢归喜欢,距离感还是要的。因此佟雪拒绝了西西的邀约,独自回家。
佟雪家在二环附近,不算很近,但是足矣。房子是一套六十平米的小房子,她自己买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够她一个人住。
她从年少时就梦想拥有一座自己的房子,只属于她自己。不用多大,但是一定要是自己的。为此,在她还没有经济能力之前,她玩过很多能建房子的游戏。或许是房价和别的种种原因,众多游戏都推出了建房子的功能。
下班时分,无论是公交还是地铁,都是人挤人,马路上全是长长的箱子,像俄罗斯方块一样堆满了马路,却不会消除。在拥挤的车厢里,一面脚冷,一面脸热,冰火两重天里,佟雪十分想念家里的空调和暖被窝。
将近一小时后,佟雪终于回到家。她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换了拖鞋,打开空调,脱下外套。找出睡衣,洗了澡,然后缩进被窝里。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住,盘腿坐在床上,抱着电脑,打开了文档。
桌面上还放着她被毙掉的稿子,她把它拖进废柴的文件夹里,又新建了一个文档,保存为“第七个故事”。
这是她的第七个故事,毫无头绪的第七个故事。
第二章
-1
九点钟上班,根据昨天回家的时间,佟雪定了七点半的闹钟,闹铃是曾轶可的《有可能的夜晚》。定好了闹钟,佟雪关掉房间里的灯,打开床头的台灯,盖上被子,进入睡眠。
当绵羊音唱响“当你忽然看我的时候”,佟雪只花了两秒钟关掉了闹钟,然后又栽倒过去。五分钟后,她再次醒过来。起床,穿衣服,洗漱,化妆,然后出门。难得早上没昨天那么堵,她竟还早到了二十分钟。
在电梯里碰到脸熟的同事,佟雪还是不尴不尬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各自沉默。西西还没到,佟雪坐在自己的座位,感慨,原来上班族的生活就是这样吗。
老路比佟雪还晚到一点,路过佟雪座位的时候,和她打了个招呼。
“来得这么早。”老路说。
佟雪颇有些不好意思,她其实并不想来这么早,不过天意助她,只好微微一笑。
老路又问:“感觉怎么样?”
佟雪想,应该是问她工作的感受吧,她如实回答:“还好。”
既没有惊喜,也没有惊吓。
老路笑起来,大胡子扬了起来,“过几天就忙了,忙起来你可得有个心理准备。”
佟雪点头,“嗯。”结束了这场寒暄。
主编的信息紧跟着老路离去的脚步:“感觉怎么样?”
佟雪扫了一圈办公室,低头给主编回复:“还不错,同事都不错,有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主编发了一个无语的表情,“小姑娘?你自己不也是个小姑娘?”
佟雪反驳:“我不小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主编又发了个一个鄙视的表情过来,“大姑娘,好好享受生活吧。”
佟雪笑,抬头就看见西西急匆匆地跑过来,“哎哟我的妈,差点就迟到了。”
佟雪看了眼时间,八点五十九,她调侃:“还可以,踩点了。”
西西皱了皱鼻梁,放下包,打开电脑,嗔道:“迟到可是要扣奖金的。”
佟雪对工资奖金什么的还没什么感受,不知道如何感同身受,只好低头看自己的电脑。
虽然说清闲,不过还是有些事可做的。老路给佟雪的任务就是,看他们以往做过的案例。于是佟雪一整个上午就在看这个,有视频也有文字,看得投入,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迎来午饭时间。
他们是没有食堂的,吃饭都是自行解决,因此工资里还有一项餐食补贴。佟雪对这块不熟,对去哪儿吃饭毫无头绪。西西热情地邀请佟雪同行,佟雪欣然接受。
西西带佟雪来的是一家小餐馆,以辣为主。佟雪惊奇,这正对她口味。
西西拉着佟雪找了个空位,点了几个菜,兴致高昂地问佟雪怎么样,满意与否。佟雪点头,表示很喜欢。
西西眉飞色舞,“这可是陈老师带我们发现的。”
佟雪不解,面露疑惑,“陈老师是?”
西西反应过来,向佟雪介绍:“陈老师是公司里的一个同事,比老路小一点,人很好的,不过这段时间生病住院了,也不知道好了没有,上次老路带我们一起去探病了。”
一段很官方的介绍,佟雪没划出什么重点,
老路年近四十,比老路小一点,那应该三十五六。人很好,估计长得不算特别出众,不然应该会说,很帅。这是佟雪对这位陈老师的全部推测。
两人这么瞎聊着,很快上了菜。菜色很好,味道也不错,够辣,也够好吃。佟雪几乎爱上这家菜馆。
5.
吃过饭,佟雪又同西西一道回到公司。除了西西,佟雪和同事目前都是点头之交,而西西和公司里所有人关系都很好。
在回来的路上,她们俩碰见了欧姐,其实欧姐给自己取的代号是欧皇,但是因为她总是很能照顾人,像一个大姐姐那样,久而久之,就成了欧姐。
西西很热情地拉着佟雪打招呼,佟雪只好努力地咧开嘴笑着打招呼,欧姐十分和蔼地和她们打了个招呼,又被西西逗得开怀大笑。
欧姐比佟雪约莫大六七岁,如今三十出头,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她的丈夫也是公司里的,叫非酋,和欧姐正好是情侣名。
他们的爱情故事,佟雪还未来得及从西西口中得知,总之是个圆满的故事。
和欧姐分别,又撞上了老路,毕竟回来的路就这一条,路窄人多,没办法。
老路一贯是和蔼可亲的样子,西西在老路面前更加放肆。老路似乎是把当西西女儿一样看待,也包容她的放肆。老路见佟雪和西西关系不错,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嘱咐她们几句。
下午延续上午的清闲,很快渡过这一天,很快也渡过好几天。
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事。
要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只有那个“陈老师”。
从那一次之后,陈老师这三个字就常常出现在佟雪的耳朵里。西西说,陈老师什么时候回来。欧姐说,陈老师快回来吧。非哥也说,陈老师怎么怎么样。
好像大家都很喜欢他,佟雪的好奇心被极大地调动起来。
她甚至隐隐地期待起这个陈老师的回归。
到十二月半的那一天,老路兴致高昂地召集大家开了个会。这意味着,来了工作。他们每个人都很有干劲,除了佟雪。
佟雪始终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她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木然地听完工作的分配,大家一溜烟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开始忙碌,佟雪面对着自己的电脑发呆。她要做的是一些很简单的事,她抬眼看了看他们,整个办公室的状态与前几天截然不同。佟雪叹了口气,也埋头工作。
想这么多做什么,她这悲春秋的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这一天除了突然的忙碌,还有西西的与别人有约。这意味着,佟雪不得不独自吃饭。
佟雪照旧去了常去的餐馆,点了常吃的菜,在付钱的时候发生意外——她的手机没电了。
昨天晚上忘记充电,经过一个上午的忙碌,她忘记了这件事,也没带充电宝出来。于是场面就这么僵持下来,佟雪在大脑里思考应该怎么做,是否可以先赊账,明日再来付钱,毕竟她也算一个熟面孔。可,她张不开这个嘴,这事实在尴尬。
就在她和店员僵持的尴尬里,她身后伸出了一只手,随后响起一个声音,“算我的。”
那一瞬间,佟雪心里响起四个字:英雄救美。
店员也很感激他的出现,接过他的卡,收了钱,将□□递给佟雪。
佟雪愣愣地接过□□,回头,这男人比佟雪高一个头,穿了身西装,西装上没太多皱褶,还算平整。她抬眼,觉得自己现在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放慢了。他的脸对得起“英雄救美”四字,佟雪往后退了一步,背抵住店里的收银台,说道:“谢谢。如果可以,您可以留个联系方式给我。”
男人看了眼佟雪,摆手道:“不必。”
说完便转身,有个小孩子朝他跑过来,他抱起那孩子,背影消失在佟雪的视线里。
佟雪看着他的背影,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慢慢地消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真是一个好人,那应该是他的孩子吧,希望他也是个好爸爸。
佟雪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她看了看手里的□□,自嘲地笑笑,简直是个巨婴。
6.
佟雪回到办公室之后,把那张耻辱的□□粘在桌面上,然后继续工作。
这是忙碌的第一天,从平时的五点下班,推迟到了,八点。除此两件事外,并无特别之处。
佟雪回到家已经九点多,她按照惯例先换了睡衣,然后窝在床上抱着电脑,打开文档,光标闪到十点半,还是一字无出。佟雪叹了口气,合上电脑,关掉台灯,躺下睡觉。
第二天,她依然是被闹铃叫响,哈欠尚未断绝就已经到了公司门口。她拿出手机一看时间,好家伙,比昨天还早了点。
她捂嘴打了个哈欠,迈步进了大厅,电梯里门正在合并,她赶紧按下按钮,进了电梯。电梯里还有一个人,她的余光只瞥到一点。在这种大众空间里,窥探别人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可佟雪爱极这种行为,这是种奇怪的好奇心。
她缓缓地把余光往那人那儿挪,看到了他的后脑勺,这是一个好看的后脑勺,很饱满。头发不算很长,也不算太短,大概适合冬天。男人冬天少了头发这一保暖利器,佟雪一直觉得愧疚。
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目光扫过来,佟雪立刻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十足的做贼心虚的姿态。
佟雪几乎是立刻就懊恼,她不该这么惊慌,她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假装她没有看他。
佟雪咳嗽了声,大方地看他,莞尔一笑,十足十的落落大方,这模样还没做足,话就停在了嘴边。
“你好……”
佟雪抠了抠自己的掌心,是那个“英雄救美”,她的话卡在嘴边,又很快挤出另一组话,“是你呀,昨天谢谢你了。”
男人点了点头,似乎是表示他知道了,然后没有了下文。
佟雪只觉得自己吃了一嘴的尴尬,整个电梯里都漂浮着尴尬。她干笑了一声,说:“要不我还是把昨天那个钱还给你吧,挺不好意思的。”
男人摇头,表示不用了。
场面又尴尬下来,佟雪继续抠掌心,好在这时电梯终于到了。
佟雪如获解放般地迈步,同时转头看向那个男人,“昨天真是谢谢你了,我到了。”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男人跟着迈步出了电梯,并且三两步越过了自己,走向了自己熟悉的那个地方。
佟雪嘴角的尴尬笑容凝固在脸上,她一瞬间就想起了一个人——陈老师。
不是吧。
佟雪想,这是什么缘分?
不知道。
她收起尴尬的笑容,进了办公室,那人进了老路的办公室。佟雪可以确定了,他就是西西口中的陈老师。
7.
佟雪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敲了自己的脑袋一下,心道,尴尬死了。
西西来的时候佟雪已经收拾好了情绪,西西又是踩点进门,一惊一乍地说:“吓死我了。”
佟雪给了她一个眼神,像藏了一个大惊喜似的,“你看。”
西西不解地顺着佟雪的视线看过去,下一秒又开心地跳起来,“陈老师!天呐,你回来了!”
佟雪看着西西的情绪收放自如,内心忽然有那么点儿沧桑的感觉。她这样喜形于色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何况,这悲喜里,似乎也不是纯粹的同事情谊。
佟雪看着西西开心地跑过去,摇了摇头,低头工作。
不知他俩说了些什么,西西回到座位的时候,情绪似乎掉了一截,佟雪有所察觉,却不想探究。
忙碌到中午,佟雪伸了个懒腰,准备起身吃饭,老路走出来拍了拍手,陈景紧随其后,“大家,中午一起吃饭吧,就当是欢迎我们的陈老师大病初归。”
大病?
佟雪看了眼陈景,的确脸色不太好。对于一起吃饭这件事,她没什么异议。她拎了包,并且特意带了钱包,钱包里特意放了些现钱。
大家似乎对这件事兴致很高,看得出来这位陈老师人缘真的挺好。
一群人就这么声势浩大地出门了,电梯一趟没坐下,分了几批,佟雪和老路一起,留到了最后那批。陈老师也没走,最后剩了他们三个人,佟雪觉得头皮有点紧。
电梯很快上来,老路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佟雪和陈老师先进。老路看了看佟雪,似乎意识到什么,说道:“哦对了,十一,”又看陈景,指了指佟雪,“这是公司新招的小姑娘,十一。”介绍完佟雪,又给佟雪介绍陈景,“这是咱们公司的老人,陈景陈老师。”
陈老师很给面子地看向佟雪,点了点头。佟雪再次尴尬地笑,“也不算小姑娘了。”
老路反驳:“诶,在我们俩面前,你就是个小姑娘。”
对此,佟雪无可反驳。
电梯抵达一楼,三人走出电梯,老路又想起什么,拿出手机,对佟雪说:“哦对了,十一啊,这是你们陈老师的微信,你加一下吧,以后你就跟着他了。”
佟雪听着这句话,颇有种江湖意味。她是个江湖飘摇的小女子,陈老师是个行侠仗义的侠客,她从此跟他一起浪迹天涯。当然了,现实是,她不是那种小女子,他也不是什么江湖侠客,虽然她昨天的的确确被救了。现在,他是她的上司,是她的领导,是她的前辈。
佟雪拿出手机,低头扫二维码,很快跳出信息,佟雪没认真看,点了添加好友,心想,可以把钱还给他了。
他们三个人是最后到的,店是佟雪吃的那家,他们公司包了场。佟雪从西西那儿得知,这是陈景最喜欢的一家店。一群人有酒有菜,欢声笑语地坐下。
老路作为核心人物,自然免不了发言,他站起来,举着杯酒,“今天咱们陈老师大病初归,我们为他庆祝一杯。”说完一口闷,大家跟着一口闷,佟雪不会喝酒,所以一口闷了杯里的牛奶。陈景坐在她旁边,因为大病初愈,所以也喝了牛奶。
老路继续说道:“最近公司很忙,麻烦大家了,陈老师回归,咱们就完整了。等过年,给大家发奖金。”说完又是一杯酒。
佟雪跟着又喝了杯牛奶,然后拿出手机,想给他转账。界面还停留在陈景的资料那儿,佟雪没细想,点开聊天框,却意外发现,他们的聊天框里,早有聊天记录。
时间还是六年前。
她往上翻了翻,翻了很久都是自己单方面的消息,最后一条消息是:“就到这里吧。”
佟雪心里此刻八级大地震,震出了她六年前的记忆。六年前,她十九岁,二八年华一小姑娘,对着这人一通消息轰炸,永远只是一个人,像个小丑。这种行为她一度很鄙视,却又实实在在地做了。
这个人,他妈的,是陈景。
佟雪觉得自己现在像喝了假酒,心里既有震惊,又有愤怒,还有羞耻,如果可以,她想拍桌而起,指着陈景的鼻子问:“你还记得我吗?”
8.
他们有人喝酒,有人吃饭,只有佟雪直勾勾地盯着陈景,像锁定了自己的猎物一样。
如此的目光实在难以不引人注目,陈景疑惑地看向佟雪,“怎么?”
佟雪把视线转向自己面前的碗,“没事,发呆。”
陈景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投入热闹之中。佟雪慢慢地收紧拿筷子的手,自嘲地笑笑,这事儿按说早就翻篇了,她如此心潮澎湃些什么?
她低头,还是给陈景转了那天的饭钱,并配了条消息:谢谢。
转完帐,佟雪悄悄地拿目光瞟了眼陈景,他笑着,和他们有来有去。
饭吃得再欢乐,也只有一顿饭的时间。佟雪不想再和老路一起,吃过饭便奔向了西西,和西西一起回了公司。
这欢乐是忙碌之中的点缀,忙碌依然是主旋律,佟雪低下头,再抬起来,已经又是下午五点,马上吃晚饭。晚饭是各自散场,佟雪没什么想吃的,点了个汉堡套餐。
大家几乎都出去吃了,办公室没什么人,一下子寂静下来。佟雪很快吃完,无事可做,泡了杯咖啡,端着暖手,去了外面的走廊窗口吹风。
这是个风口,用来让自己清醒再好不过,适合用来唤醒被疲倦绑架的办公室灵魂。
一口冷风灌进胸膛,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佟雪还是惯性缩了缩脖子。手上的热咖啡,很快冷却下来,连带着手也很快失去温度。她从这个窗户往下看,能看到这个城市的疲惫。
她呼出的白气在空间里飘荡,主编给她发的消息她还没有回复。
“雪啊,感觉怎么样?”
感觉,是截然不同的生活,是另一种体验。和她以前几点一线的生活不同,那时候只需要窝在房间里码字,想吃饭了出门吃个饭,想旅行了出门旅行,想睡觉的时候就睡觉,有时候一觉醒来发现半夜十一点钟,然后煮杯泡面又继续写故事或者看个综艺跟着笑,笑完还是空荡荡的房间。她动过养只宠物的念头,可是一想到她连自己都难以照顾好,最后都不了了之,偶尔在网上刷刷可爱的猫咪和狗狗聊以慰藉。
如今,每天准时起床,然后搭车去公司,工作。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在工作之余聊聊无关紧要的话题,等到下班回家,洗澡然后好好睡一觉。
充实,贯穿了这段时间的生活。
佟雪仰头喝了口咖啡,吸了吸鼻子,跺了跺脚,转身走回办公室。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