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跟着大哥上了几回战场,有幸立下微薄功劳。天帝宴请,亦得幸去过几遭。尤记得第一次到天宫,误入了流光帝姬的花园,惊了她午眠,她便放出豢养的火翼赤虎来攻击我,打斗中将我的龙鳞烧焦好大一片。
忆起往日仇怨,心中难免凉薄厌恶,“不过一头坐骑,斩了便斩了。二哥虽为情伤不大清醒,在是非上却有判断,以流光不大讲理的个性,多半也是她挑的事。”
沉渊拧着眉毛,一脸一言难尽,“这事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先与我去清泠渊,路上慢慢与你道来。”
“清泠渊?”忽然觉出一丝不对来,又确认了一遍,“你是说二哥在清泠渊斩了流光的坐骑?”据我所知,流光很少出天宫,因着帝姬的身份又一直被捧着,未曾遭遇险恶与坎坷,故而养成了跋扈的性子。虽则跋扈,到底没跋扈到天宫以外的圈子。而二哥一直在清泠渊赖着,他们如何会遭遇上?
“正是在清泠渊。”沉渊收了往日懒散从容的模样,一派正经道,“白泽不但斩了流光的坐骑,现在估摸着已经跟帝台交上手了。帝台当年可是与天帝联手对阵魔王的神上,白泽遇上他,怕是要吃些亏。”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当然晓得他没说出的意思。二哥中意于泠音神女,而泠音神女中意的,乃是她的师父帝台神上。二哥面对感情上的对手,情绪上难免失控,单这一点,便落了下风。
只是二哥斩了流光的坐骑,却又怎的牵扯到帝台神上?
来不及多想,只催着沉渊快些走。晏唐似也觉出了厉害,请求道:“属下也去!”
“又非打仗,去多了也是无用。”我将二哥丢给我的龙君令牌甩给晏唐,“晏将军,辛苦你去趟太正宫问一问,看昭夜神君是否已然回去,若君上在,便说我请他去趟清泠渊,若是不在,就把顾清臣带过来。”
晏唐看着我,似是不大明白,沉渊在手心敲着扇子将我的意思传达给他,“你家公主是让你到天宫找个说话有分量又能讲理的人,以防你家龙君被人泼了脏水摘不干净。”
见晏唐出水,我方回头看向阿罗,心头涌起数不清的遗憾与歉意,“姑姑,烦请你去趟梵隐宫告诉连篁,我今日怕是不能去看他了,让他莫久等。”说完示意沉渊赶快启程。
青鸟行于雾霭山峦之间,云风呼啸中,沉渊向我道出了流光出现在清泠渊的缘由,“天帝下了道赐婚的旨,要将流光许给帝台神上。”
我差点从青鸟上摔下,“帝台应了?”
沉渊似笑非笑,“据说是应了。”
自二哥追求泠音神女的情事传开来,泠音神女恋慕她师父的事也成了公开的秘密。我有些不可思议,“帝台神上现放着懂事又美艳的泠音神女不要,却愿意娶一个骄纵任性的帝姬?”
“帝台神上仍旧是往日大名鼎鼎的神上,清泠渊也依旧是威慑一方的清泠渊,但天帝早已不是往日的天帝了,而是上掌三十六天,下握七十二地的穹苍圣主,三界六道、四生十方,怕是没谁敢不应他的旨吧。”
我不咸不淡道:“以往他嫁女,多少有些联姻的意思,但如今以天庭之威,他实在无需再如此,怎的又突然赐婚了?”
沉渊轻轻一笑,带出看好戏的口气,“听月老说,这门亲事,乃是流光帝姬自己求的。”
“她自己求的!”这着实出人意料,“帝台神上踏入天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们似乎都没正经见过几面吧。”然而细想之下,亦觉不是没可能,帝台神上风姿万里挑一,又精研各种风雅之事,流光看上他也在情理之中。
沉渊笑看着我道:“具体原委我也是好奇,你若想听,回头我打听清楚了再细细告诉你。”
眼前蓦然浮现泠音神女一箭射杀魔王护法的场面,我不禁生出了一丝兴味。泠音从来不是能轻易对付的,又思慕帝台不是一日两日,若流光当真要嫁予帝台,清泠渊怕是少不了一场热闹。
照沉渊的说辞,今日清泠渊这场风波,便是从天帝赐婚的旨意开始的了。
流光自以为有了天帝的旨意,心中便将帝台视为自己的未婚夫婿,于是下来清泠渊,大概是想与帝台培养感情。不想刚到帝台洞府,却在一角小亭中看见未婚夫婿正与泠音一个喝酒一个弹琴。虽然他俩的距离并不近,但帝台大概是酒喝得有点多,醉眼朦胧的只是往泠音脸上瞧,颇温柔沉醉的模样。此种情景看在流光眼中,自然是不痛快。
泠音与帝台的种种早已议论纷纷,虽然帝台从未承泠音的情,但众所周知,帝台对这个徒弟一直十分尽心。流光想到此节,更加不痛快,又不好对帝台发作,自然去寻泠音的晦气,遂编了个理由将泠音诓了出去。流光大概也知泠音的厉害,待泠音出去后,就偷偷放出缚神索将她绑了,又将火翼赤虎放出。那火翼赤虎乃是洪荒时作战的凶兽,后来虽被驯服成了天宫的坐骑,要起命来,并不减当年威势。
“我知你今日必定回东海,本是去找你,路经清泠渊时觉得有些不寻常,便按住云头瞧了一眼,正看见神女在谷中与那凶兽斗得紧,火光冲天的。神女因被缚神索绑着,一身修为施展不开,被那凶兽迫得十分狼狈。若非白泽及时赶过去,神女纵然不怕火,也被那凶兽撕去半条命。”
沉渊说得并不夸张,我却十分担忧,且生气,“二哥呢,他怎么样?”
“白泽好得很,一根头发都没少。”沉渊语带惊叹,故作夸张,“乖乖,白泽以往那些战绩果然不是吹出来的,他那玄雷比天门的华表都粗,直接将结界砸出个窟窿,那凶兽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白泽一剑斩了。”
“九幽玄雷?”我不禁疑问道,“什么样的结界竟能让二哥使出九幽玄雷?”
“这个我却不大研究。”沉渊似是十分遗憾,“只是那结界着实棘手得紧,我劈了半天没劈开,不然当时英雄救美的好事也轮不到白泽了。”
我白了他一眼,“你若潜心修炼,自也有救美的机会。”
沉渊轻摇折扇,看了我好大一会儿,方玩笑着叹了口气,“只可惜你从来不给我机会。”
风云擦过指尖,凉凉的,如时光流过。
沉渊与我,曾有过一段过往。但是过往之所以为过往,便是因过往之中,没有未来可言。未来的路,是他亲手斩断的。而今我早已从过往走了出来,他心知肚明。这状似不经意的撩拨,于我不过浮云过耳,再掀不起波澜。
我半晌不语,青鸟似觉出背上的尴尬,嘶鸣了两声,飞得更快了。
沉渊遂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摇了摇折扇,又将话题拐到了二哥身上。
泠音此次伤得很重,二哥向来见不得她受苦,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得知是流光所为,气急败坏地要为泠音讨回公道。他抱着浑身是血的泠音回到清泠渊,偏遇上帝台将流光护得密不透风,二哥本就看帝台不大顺眼,又寻着个正当理由,便理直气壮地与帝台对峙起来。
我和沉渊落至清泠渊上空时,泠音一身红衣褴褛,正靠在二哥怀中,手中握剑,正指着流光。而那一双媚冷噙泪的眼睛望着的,却是帝台,“师父!”大概伤及肺腑,这声爱恨交织的“师父”减了许多威势,虚飘飘的,倒是让人生出许多怜惜之意。
帝台的仙府隐在高山流瀑之间,白云紫气缭绕,俯瞰时只见清雅盎然的亭檐飞出一角,颇具探寻的幽味。隔着迷雾往下望去,正见小亭前剑拔弩张的一景,而亭中酒瓶散落,瑶琴弦断。
我正要下去,沉渊却将我拉住,“左右不曾真打起来,不如先看看事态怎的发展,便是劝架也知该如何劝。”
青鸟落地化为一个清秀童子,沉渊让他先走,童子一张秀脸蹙成一团,噘着嘴道:“殿下,姥姥叮嘱咱们少惹事,左右已将三公主送到,依青鸟看,他们自家事便让他们自家解决,你何必管那么多。”
沉渊抡起折扇朝他脑袋上敲了一下,“睁大你的鸟眼看看,本殿下哪里惹事?”
青鸟抱着头直委屈,“现在是没惹事,可是待会儿惹不惹事,谁又能保证!”
沉渊好气又好笑,“青鸟,你什么时候练就了预知未来的本事?”
“殿下说笑,青鸟一介微末小仙,怎会练就那等本事?”青鸟一副忠勇模样,“只是姥姥早便提醒,要殿下好好修炼,于职事上上心些,可殿下从来不听,依旧贪玩不务正业,将好好的三天上府治理得如同废弃一般,神官们走的走、散的散,殿下自己也被参了一本又一本,如今又来参和东海……唔,参和流光帝姬之事,万一闹出什么风波又被参了,要青鸟如何向姥姥交待?”估摸着是见我在旁,不好提及东海,遂只提了流光。
我自幼与沉渊相识,知道青鸟偶尔会对沉渊规劝一两句,他句句在理,我又牵涉其中,不便为沉渊说话,所幸挪远了些,也好让他畅所欲言。我只专心望着云雾之下的二哥。
这时二哥正扶着泠音,一步步小心地来到帝台眼前,泠音挣了挣,自己站直身子,缓慢而坚决地道:“师父,此女心肠歹毒,实在配不上您,您莫要娶她罢。”声音不大,却荡起回声,十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