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雷山原本给紫昊传话,是请他带苏惊梧上山,有事商议,谁知这一日除了师徒两人,山中还来了别的客人。
几十个人抬着一座步辇,浩浩荡荡地上了山,走到石阶尽处,只看到一片茂密的古木林。
辇上坐着个青年,身着菱锦滚牡丹纹华袍,睁开眼懒洋洋看了一眼,抬手指挥:“接着走。”
随行的方脸中年人面色犹豫,没有发话,其他人也面面相觑,
“本少爷说,接着走!”青年生气大喊,队伍这才抬着他小心翼翼地进了林子。
前方林木高耸,树冠直冲云霄,枝干上挂满老藤。加之叶大如蓬,林中几乎漏不下光,隐约有些细小雾丝飘动,老鸦一样的叫声从深处传来,根本不见人烟。
“跳大神的江湖毛骗,坑蒙作假就算了,之前本少爷不计较,竟敢到我娘面前搬弄是非,马嚼子戴在牛嘴上什么都敢胡勒”,青年极不痛快,又骂道:“老而不死是为贼,爷今天就端了他的老巢,把那姓袁的绑下山沿街溜三天!
“活了几百岁又怎样,还不知道是什么老千还是老鳖!”
众人脸上发愁,不敢应声也不敢反驳,那可是袁大仙啊,有苍流派在,方圆百里的妖邪诡事都变少了,谁敢这么骂那袁大仙,也就这位正在气头上的小少爷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地面传来,领头人正竖耳辨别,队伍最后方一个人突然腾空而起,惨叫着被倒挂上树梢。
“树藤!这树藤是妖怪!”有人慌张大喊,像狼闯入羊群,一群人四下惊散。
步辇被甩到地上,青年跌落一边,甩歪了发冠,他怒斥:“一群草包竖大汉,能吃不能干,跑什么跑——”树藤像活物一样从他面前吊起了一个逃窜的家仆,转瞬功夫,林中已经倒吊了一片。
有人拔刀砍在树藤上,破损的树皮很快自己愈合,反而越收越紧。
“救命啊!妖怪啊!”
“这妖怪吃人,它在咬我的脚!我要死了!”
乱糟糟一片叫声不绝于耳。
“什么,什么鬼东西,本少爷才不会被吓到。”青年四肢扒拉着从地上爬起来,双腿直打哆嗦,才转身跑了两步,一条粗藤追了过来。
“少爷小心!”方脸的中年人把他扑倒,自己被卷住了脚踝,眼看就要被拖走,一道淡黄身影从枝叶间飘过,抓住了那根树藤。
青年顶着满头草屑,倒在地上不敢动,只悄悄抬起眼看那边。
如怪物一样骇人的藤蔓,在来人手中变成了乖巧的绳索,任那个身影攀着旋转下落,轻烟一样的衣带在空中飘动,像一朵盛开在幽深古林间的重瓣莲花。
最后藤尖松松两圈,放开了方脸的下属。
苏惊梧轻巧落到地上,抬手拍了拍藤条,藤叶在她脸边蹭了蹭才不情不愿地收走,被倒吊的人也纷纷松绑落下。
所有人都一脸惊魂未定,呆呆地望着她。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苏惊梧问地上的华衣青年。
没有回音。青年仿佛三魂出窍了,眼神愣愣的,发冠歪在耳朵边,一脸没开智的模样,苏惊梧转头又看向护着他的方脸男子。
“你是什么人?”方脸男人脸上有些迟疑,因那妖异的藤条心有余悸,更对突然出现的苏惊梧生出警惕。
苏惊梧有些好笑,抬手指了指:“我从山上来。”
方脸男人这才放下警惕,朝她行礼致谢:“原来是小雷山上的仙子,多谢相救。”
“它们叫百须,是灵气化生的藤精,不让你们过去是在帮你们。林子里面有许多脾气不好的灵兽,惊动了它们可是会被当作口粮的哦。” 苏惊梧用手指勾了勾青藤,藤蔓听话地在她手上绕圈,像在跟她戏耍。
“所以你们为何闯山?”
她的眼角圆钝,举手投足有种不谙世事的烂漫天真,看起来很是亲善。
有个年少小伙便心直口快抢答说:“我们少爷说要去山上绑了那个装神弄鬼的袁大仙!”
方脸男人朝那少年瞪了一眼,再转头时脸上有一丝窘迫。
苏惊梧“噗嗤”笑出声来,也是第一次听有人这么说袁掌门,她弯起眼角问:“袁掌门跟你家公子结什么仇啦?”
“这……”方脸男人看了青年一眼,见他双目发直,魂魄仿佛还在出窍,叹了口气,不敢多说。
好在苏惊梧并不追究,她跺了跺脚,一只小黄鼬从腐叶层里冒出来。“山上有迷阵,你们自己是找不到入口的。它带你们下山,有事去山外潜心观递帖得了许可再来吧。”
青年终于回过神来,从地上爬起来,扶了扶发冠,冲到她面前,说话有些磕绊:“我,我叫时柯,你叫什么名字?”
“不重要。”苏惊梧轻轻抬手,藤条飞来缠住她手腕,歪头想了想,在脚尖离地前又答道:“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叫苏惊梧,师父给我的名字。”语落,便在一片惊叹声中,如来时一般轻飘飘消失在了山林间。
时柯望着苏惊梧去的方向愣了许久,身后的家仆们激动万分:“是小雷山上的神仙,神仙救了我们,还给我们指路。”
那小鼬在地上转了转,敏捷地跑出一小段,又回头望来,像是在等他们。方脸男人立在原地本想等时柯吩咐,却见他兴奋地回过头来,脸色涨得有些发红:“秦叔,我要拜师学艺!”
秦叔愣了愣:“拜什么师?”
“小雷山!”他回答得掷地有声:“拜袁大仙!”
秦叔叹了口气,以拜师要从长计议为由,先把时柯劝了回去。
一群无帖闯山的外客怎么气冲冲地来,就怎么灰溜溜地走了,只剩林中鸟兽寂寂长啼。
真正的小雷山内山上,一道瀑布从高崖上飞落,水雾溅到一座石台上。
风吹云移,缓缓遮住山顶天光,一大朵云投下森黑的影子,挡住石台上的棋局。
时柯愤起寻之却无功而返的袁掌门正在石台边跟人对弈手谈。
细眉圆脸,面颊红润,眼角弯弯天然是三分笑意。
他眯着眼看了看局中黑白,抬袖拂乱,摆手说:“今日不宜下棋,改天继续。”
对面那人冷眼瞧着他:“臭棋篓子,是我惯得你?”石盘上的棋子无风自动,回到了方才的位置。
圆脸人面上带笑,神色不变,手上未有动作,棋子又被一股力推乱。对面哼了一声,黑白子翻转着重新回到正位。两厢对峙间,一乱一正,来来回回,两个人岿然不动,周身水汽和草叶已经卷成阵阵旋风,搅得棋盘隐隐发颤。
这时一个少年托着木盘过来,隔着棋局对坐的两个人并未回头,剑拔弩张的气势骤然一松,水滴和浮叶悄然落地。
小弟子对这里曾发生的暗暗较劲浑然不觉,他朝两人行礼:“掌门,真人,这是丹房刚开炉的丹药,让弟子送来。”
袁掌门取下药瓶,示意少年退下。他把药瓶给对面,脸上是笑意不变,说话却不客气:“还是你徒弟争气,区区先天不足之躯,三四十年就化得人形。你这空心萝卜中看不中用啊老弟,这些年半点长进都没有,还成了个药罐子——”
“够打你这老瘸子就行。”对面的人抬手接住,缓缓从鼻孔里嗤出一口气,正是紫昊真人。袁掌门打量他半晌,缓缓收起本就窄的眼缝,间隙中闪动着些许精光,他若有所思道:“第一次见到你们时候,那小东西还没开化。”
紫昊真人皱起眉:“想说什么?别老竹筒吹气说一半漏一半。”
“我是说——”,袁掌门白胖的手在棋盘上虚虚一指,一颗黑子落下,就着乱糟糟的棋面重新下了起来:“你亲自带大的小崽子,一直护着不肯让我收进来,怎么突然松口?”
再看白子已经呈颓势,再无胜机。紫昊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在悄悄教她苍流派的三脚猫功夫?现在装什么君子。”
云朵投下的暗影移开了,阳日照在棋子上,泛着晶莹光泽。山谷间传来清脆的笑声,是苏惊梧在说话:“我没说错吧丁叔,这个香料撒在烤肉上就是绝品,香不香?香不香?小常你也试试!”
“好奇特的辛香,好吃好吃!”几个弟子边吃边附和。
“有意思,你这丫头怎么总能找到这些稀奇古怪的法子。”丁厨听起来很高兴,问是什么香料。
“这个叫马芹子,是一种草的种子,从车前国来的鹰说那边的人烤肉都这么吃。今天在山腰找到一片,挖了几棵过来送你。”
每回苏惊梧上山,就跟丁厨凑到一起捣鼓吃食,按凡人的年岁,两人能以爷孙相称辈,俨然一对忘年交。
丁厨修行稀松,本来不是厨子出身,却喜欢围着灶台打转,慢慢的山上的吃喝问题就都交给了他。
袁掌门捕捉到他们的声音,笑了笑,又提起一颗白子替紫昊下了起来:“这孩子天资如何,你比我清楚。再说,若没我撑起烂摊子,这几套呆子剑法早都绝迹了,现在到我手里,我想教谁就教谁。”
紫昊抬眼看他:“你替袁婴守在这山上这么多年,值得吗?”
“那你躲在这寒山脚下这些年是为了什么,可曾问过自己值不值?”袁掌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紫昊真人耸拉着眼皮,看不出喜怒,指尖摩挲着白子,没再接话。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苏惊梧举着两串烤鸽朝他们跑来。“师父,袁掌门,丁厨的蜜汁烤乳鸽,来一口?”
袁掌门配合地接过一串,顺手就刺了过去。
“哎哎——”苏惊梧跳着躲开,那串着鸽子的胡杨木又凑到她耳边,油晃晃的。她反应过来,举着鸽子跟他比划了起来。
之前上山,袁掌门悄悄教她剑法,应该是他自创的,没什么杀性,反而优哉游哉的,像老叟晨练一样。
剑招叫鹤追,紫昊看一眼都嫌碍眼:“翅膀都扇不开的老鹤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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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山中有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