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持续几日的绵绵细雨终于为阳光让出了位置,但雾气还未完全散去,初升的太阳在云雾的遮挡下,似乎在试探着什么。
当苑茗从噩梦中惊醒,便见钟应祁为自己捧来一盒桃酥。
“吃吧,比不上皇城名贵糕点,不够细腻也不够精致,但足够甜。”
苑茗冒着冷汗,轻轻接过干脆的桃酥,评价道:“甜的发腻。”
钟应祁笑出声:“边疆生活艰苦,大部分将士会喝烈酒刺激味蕾,当然,也有一部分人会去吃甜,或许这不仅仅是味觉的享受,还有情感的寄托吧。”
苑茗垂下眼眸:“将军好像有话对我说。”
“我询问了你身边的那个小姑娘茹兰,知道了一些你的事情,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说罢,钟应也吃了一块桃酥,眼睛若有若无地盯着苑茗。
苑茗眉目之间笼罩几分憔悴,但不见萎靡之气,反倒是有股重燃斗志:“有仇报仇,血债血偿。”
钟应祁目光沉重起来:“殿下要如何报仇雪恨?”
如何报仇?前世苑姿见到苑茗落入尘埃的模样,得意忘形,放松戒备,给了苑茗东山再起的机会,这是其一。
其二,是祈国贪污**已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国库已被蛀虫吃空,登基新帝如果没有与世家贪官一战的斗志,那么就是与祈国社稷一起埋葬的结局。女帝迟暮,她没时间再从头培养一直待在深宫里的苑姿,所以苑姿对祈国的沉疴认不清,作为掌舵人的她,注定扛不起祈国社稷。
苑茗依稀记得,她带着旧部回到皇城,一路势如破竹,不是她的部下多么厉害,而是苑姿手下的将士压根没有一战之力——豆腐块的战力,一碰就碎。苑姿压不住贪官,所以也没人将她这个准女帝放在眼里。她只能肝胆俱裂地坐在龙椅上,眼睁睁看着苑茗提刀砍下她的头颅,死也无法瞑目。
偶尔苑茗会想,冥冥之中,祈国气运是不是还不该断,所以她能熬过那些折磨,走过那些苦痛,以近乎非人模样站在世人面前,来延缓祈国的国破,让它迎来新帝,迎来新生。
毕竟那时的苑茗已经疯魔,女帝杀不完、苑姿压不住的世家贪官,在她眼中不过是刀下的无名亡魂。苑茗能疯狂到用贪官污吏的命,血洗整个皇城,成就祈国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可这也奠定了苑茗的凶名,她不计后果夺人性命,谁能不怕?
事实也确实如此,暴君,极少会有好下场。
“殿下,不如听我一言。”钟应祁沉思过后开口,“殿下流放之地遭人篡改,背后之人想必不会轻易放过殿下,殿下此刻离开北疆,暗箭刀子怕是不会少,不如留在北疆军营,事后再慢慢谋划。况且李全宇已被处决,女帝已将罪名按在殿下身上,殿下再也说不清了。皇位讲究正统,没有女帝开口,殿下现在名不正言不顺,绝不是好时机。”
苑茗久久不言,钟应祁只好轻声道:“殿下好好考虑,末将先告退。”
钟应祁起身离开,苑茗喊住了他,带着心底的疑惑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可是废皇女,不怕我搅起腥风血雨,让百姓们不得安生?”
钟应祁轻叹一声:“话虽如此,但起码在此刻,我愿相信殿下,况且我这个人见不得天上的明月跌入臭水沟中。月亮,应该高挂于空,不染一丝污秽才对。”
苑茗瞬间愣住,待到钟应祁离开许久后,她面露羞愧,喃喃自语道:“我未必是你心中的那个月亮。”
……
皇城内,烛光旁,苑姿拿着毛笔,在宣纸上轻轻勾勒湖中波纹。她目不转睛,画得十分仔细。
画中的湖泊是女帝避暑山庄有名的星月湖,以前小苑茗问她,为什么这个湖叫星月湖,小小的她回答:“星星与它作伴、月亮与它作伴,所以它叫星月湖。”
夜幕降临时,小苑姿带着小苑茗偷偷绕过宫女侍卫,来到星月湖,湖中只有月的倒影,小苑茗说:“月亮好明显,像湖的心脏。月亮都在了,星星为什么不在?”
小苑姿撇着嘴道:“月亮太亮,星星就看不到了,但我不一样,我能看到那些不怎么亮的星星,瞧,湖边不就有星星吗。”
小苑茗睁大双眼,看看湖,又看看天,疑惑道:“天上没有星星,湖里怎么会有星星?”
受到反驳的小苑姿很生气:“那湖边发光的点是什么?不是星星,难道是萤火虫?”
话音刚落,在两姐妹眼前,小小的光点开始移动,飞到湖的另一边,还果真是萤火虫。
黑夜中的小苑姿脸气得通红,指着天上的明月道:“都怪月亮太亮了,凭什么它亮着,星星就不能被看见,我最讨厌月亮了!”
小苑茗没附和姐姐的话,而是望着明月道:“月亮好美呀,有了月亮,晚上人们都能看见路。”
小苑姿越听越生气,朝苑茗大吼:“你喜欢月亮今晚就和月亮过吧!”说完,就气冲冲地跑回宫殿,留下小苑茗一人不知所措。
夜深,躺在床上的小苑姿横竖睡不着,想着妹妹还没回来,内心挣扎一会儿就披上外衣,返回湖边找寻苑茗身影。可左找右找,愣是没找着,小苑姿不免紧张起来,绕着星月湖边跑边喊着妹妹的名字。
夜风吹起小苑姿发丝,发丝糊了眼,一个踉跄,小苑姿跌入湖中。激起的水花,打碎了湖中月影,小苑姿只觉天旋地转,天空在她眼中变得模糊,唯有一轮明月高照。
月亮,照亮了小苑茗回家的路,年纪小小的苑茗,走路左摇右摆,好不容易灰头土脸地走回了宫殿,抬头便见到夜里赏月的女帝,姐妹二人偷跑湖边的事儿这才被女帝发现,也让溺水的苑姿惊险地捡回一条小命。
命运喜欢捉弄人,苑姿或许跑得太着急,苑茗或许走得太累,在那段宽宽的路上,二人就这般错过,也截断了这对皇室姐妹的情谊。
苑姿收回思绪,深吸一口气,又在画上添了一轮明月。她满意地欣赏这幅夜景图,嘴角挂着微笑,而在她的脚边,还有十来副这样的画作,不同的是画上没有月亮。
苑姿的身体经不起久站,宫女扶着咳嗽的她坐回椅子上。她的这具身体自从那日落水后,就落下了病根,再也无法与苑茗一起学习武术骑射,女帝也就此忽略了她。少时的骄傲如同璀璨的星星,月光一照,就什么都见不着了……
苑姿平静地看着面前的画,等到了苑茗的消息。
战战兢兢的暗卫将苑茗失踪的消息上报苑姿,先前平静的苑姿此刻眼中似淬满了毒,直接将毛笔甩在画上,画上的明月恰巧糊上了墨汁,整幅画面变得十分突兀。
宫女们应声跪下,同暗卫一起,承受皇女的愤怒。
“一群废物!她不是已经被你们打的成一头死猪了吗?皮开肉绽,浑身血污,都这样了你们还让她跑了!”苑姿轻呵一声,语气低沉,“自我了结吧,我这儿不养废物蠢才。”
报信的暗卫浑身发抖,嘴里不停说着求饶的话语,奈何苑姿不屑摆手。待侍卫们强拖走暗卫后,四周静得可怕。
苑姿自顾自走到损坏的画作前,手指触碰未干的墨渍,嘴角恨不得咬出血来,心里愤恨道:“苑茗,你真是到哪都不安生,我会让你生不如死!”苑姿神经质地用手指撕破画纸,纸屑如雪花般飘落。
苑姿咬紧牙关喊道:“来人!”
一群黑衣人齐刷刷跪拜在苑姿面前,这是苑姿从女帝手上继承的暗卫,女帝年纪大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新任命的皇女会用她的势力违背她的皇命、解决她的亲生女儿、将来逼着她让位。
苑姿出声:“北疆之地,全面搜索,人找到后,不用留全尸。”
暗卫领命离去,苑姿推开窗,抬头望着月亮,心道:“我不会再让你有重回高空的一天,好好待在臭水沟中,慢慢烂死吧。”
苑姿笑得癫狂,虽有些插曲,但她如今依旧沉浸在打败苑茗的喜悦中,这份喜悦还包括她对女帝的算计。
在这些年的苦心谋划下,苑姿比苑茗更加了解女帝。她深知女帝心里还念着苑茗,也知晓女帝对她并不完全满意,于是她篡改苑茗流放之地,在女帝卧床不起,无暇顾及时,来了一出偷天换日,让女帝保留的皇储选择彻底报废。
女帝似乎也有所察觉,故而都不再喝苑姿亲手端来的药了。
前日见女帝拒绝喝药,苑姿头一次想与母亲谈谈心,像她们这种追寻在皇权路上的母女,谈一次心还真不容易,哪怕她们流着相似的血,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接触时也少不了算计与权衡。
说到底,比起苑茗,苑姿才是与女帝更相似的女儿。
苑姿如儿时趴在母亲床头,像一只单纯无害的小绵羊,向母亲讲述着她的成长,当然,苑茗在里面功不可没。
她从幼时的骄傲到落水后的愤恨,再讲到藏匿锋芒的沉寂,她对苑茗的恨意嫉妒与日俱增,逐渐构成了她的血肉,也恨屋及乌,对女帝意见颇深。
女帝评价:“狼心狗肺的东西。”
苑姿只是微微冷笑,不作反驳。
烛火摇曳,映照出这对母女沉默的身影,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乍一看,画面满是细腻与孝心。
女帝虚弱道:“朕怎会不知阿茗是受人陷害,但朕依旧处置了她,因为她在‘谋反’,朕不允许任何人对皇权指手画脚,为了这个位置朕什么都做得出来。孩子,你比你的妹妹更心狠,但你未必能坐稳这个位置。”
女帝颤巍巍从床榻暗格里拿出象征军权的虎符,丢给了苑姿,并说:“祈国的气运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早做打算。”
苑姿不解:“母亲不恨我?我可没少害你。”
女帝突然大笑起来:“坐上这个位置,心必须狠,想要权力就自己去争,别指望别人施舍。记住你的母亲可是从先帝九龙夺嫡中杀出的女帝,朕没什么输不不起的。况且,你就确定阿茗不会卷土重来?她怎么说也是朕曾经的得意皇女,就让朕瞧瞧你们两姐妹谁能笑到最后。”
苑姿握紧虎符,笑不达意:“只要下一任帝王是女子,于母亲而言没什么区别,我猜母亲心里应该有比皇权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性别。”
“你可以滚了。”女帝背对苑姿,下达驱逐令。
苑姿幽幽起身,离开前留下一句话:“苑茗不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因为我会把她按死在尘埃里,母亲就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