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缕狂风 第1章 前世

暴君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一点苑茗心知肚明。

皇宫内，宫女侍卫们惊慌失措，他们收拾着包袱横冲直撞，有的被烛台绊倒，金银珠宝散落一地；有的慌不择路撞在一起，破口大骂；而有的麻木地拿着扫把，打扫一地狼藉。

苑茗就静静高坐龙椅，如旁观者，看着这出闹剧，嘴角微翘，其破败不堪的面容因苦笑显得滑稽。

皇宫外，马蹄声回荡，士兵们追随主帅钟应祁，高呼：“天道昭昭，妖女祸国，除暴安良，复我河山！”

一国天子，被称为妖孽，何其可笑。

金戈铁马已到大殿之外，苑茗顶着半瞎的左眼，看清了一双双怒视的眼睛。

苑茗想流泪，但干涸的眼睛挤不出一滴泪，如同她的人生干旱皲裂，没有灵泽滋润。

其实在很久以前，苑茗也曾是天之骄子，高挂于夜空的明月，受众人遥望。

她本是大祈国最尊贵的皇女，众星捧月般的人物。前女帝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名为苑姿，小女名为苑茗。苑姿自小体弱多病，从未表现出对皇权的向往，前女帝便将期望全部寄托在苑茗身上。

苑茗也不负生母厚望，勤学善问，文武兼备，是百官心中当之无愧的下任女帝。皇恩浩荡，民心所向，苑茗前半生顺风顺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可月有圆缺，盛极必衰，自古以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亲姐苑姿策划的阴谋，成为了苑茗人生的转折点，将苑茗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元安十三年，江南水患频发，瘟疫四起。苑茗背负皇命，南下赈灾，正式踏入苑姿为其设下的圈套。

那时正是女帝严惩贪官之时，眼中最容不得贪污，江南提督李全宇贪污赈灾款，触犯诛九族大罪，狗急跳墙利用流民和当地驻军挟迫苑茗赴往京城，借助拥护新帝名号，上演逼宫戏码。期间苑姿暗处推波助澜，让李全宇兵至皇城。

宫中大乱，女帝气急攻心，口吐鲜血，眼看御林军支撑不住，苑姿请出预先搬来的救兵，解救皇城之困，立下汗马功劳。

而事后的算账，无人在意苑茗是受李全宇以数万名百姓性命要挟，才迫不得已被押上皇城，也无人去调查苑茗送出的求救信为何石沉大海。人们只在意，曾经高挂天空的明月，要落入臭水沟中，被人狠狠踩踏。

经此事后，苑茗贬为庶人，流放千里。苑姿救驾有功，成为女帝新的继承人。

在苑茗流放的前一夜，身披黑袍的苑姿出现在苑茗面前，以胜利者的姿态踩断苑茗的食指，向苑茗诉说着她一直以来遭遇的不公和忽视，以及对亲妹妹的憎恨嫉妒，最后侃侃而谈她近几年处心积虑的谋划，笑着对苑茗说了一句“永世不见”后，走上她的光明前途，而苑茗堕入了地狱。

无人知晓苑茗流放后遭遇了什么，毕竟有苑姿的好好“关照”，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但在前女帝驾崩后，苑姿登基前，人们再次见到了曾经的天之骄子——苑茗。她宛如地狱杀出的恶鬼，面部狰狞可怖，双手双脚皆有残缺，让人不经联想那布料下的皮肤是否也坑坑洼洼。

苑姿怎么也想不到，被折磨成这般模样的苑茗，还能杀回皇城，东山再起。不过苑姿永远不会有知道答案的那一天了，苑茗用残缺的右手握紧利剑，剑锋划过，苑姿死得干净利落，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

至此大祈国迎来了新的王，一位内心早已崩坏的暴君……

苑茗在位期间，文武百官无不战战兢兢。无人敢对苑茗提出不满，因为苑茗真的会对当朝大臣手起刀落。

那议事的大殿，不知流淌了多少位臣子的鲜血，偶尔吹起的微风，都夹带着血腥味儿。

更让大臣们心惊胆战的是苑茗的喜怒无常，死掉的人中有一部分根本不知是哪里触怒了苑茗，可能是一个眼神，对苑茗残破面容的嫌弃；或是一句牢骚，发表对苑茗不满的话语；亦或是苑茗那天心情不好，要杀几个人玩玩。

当时还只是小将军的钟应祁初生牛犊不怕虎，公然顶撞苑茗，指出其残忍行径，怒骂苑茗祸乱朝纲，让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言行举止枉为天子，不该坐上九五之尊，不配得到他的拥护。

苑茗记得小将军说这话时，眼底竟是失望，他要失望什么，他配吗？

苑茗听完只是嗤笑一声，便剑指钟应祁，吓得胡子花白的钟大学士，连滚带爬护住自家小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圣上开恩。

钟家可是出过三朝元老的大家族，但子嗣凋零，到了这一辈，钟家只剩钟应祁这一根独苗苗。钟家本想让他走文官路子，奈何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少爷心中有个将军梦，义无反顾地参了军。气得他的老父亲大骂他离经叛道，不知打仗艰难。钟应祁心中也憋着一股气，在关外抵挡敌国侵略，英勇杀敌，斩获敌军首领，还真闯出了名堂。

在钟大学士心中，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要是钟应祁哪天真的马革裹尸，也算是不辱钟家精忠报国之心，可要是死在自家皇帝手中，这……上哪说理去。故而钟大学士也是孤掷一注，豁出老脸也要在苑茗这位暴君剑下，保住钟应祁性命。

许是苑茗还没真丧心病狂，念及钟大学士为国鞠躬尽瘁了大半辈子，头一次在剑下留了一条性命，选择将钟应祁逐去边疆，不再过问。

钟应祁就这样水灵灵地全身而退，离开前还死死盯着龙椅上破相的苑茗，一副信念轰然崩塌的模样。

总而言之，性格恶劣、乖张暴戾、残忍嗜血都不足以描述苑茗。她成了臭名昭著的暴君、夜里止小儿啼哭的恶鬼、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

她搅起的腥风血雨淹没了她的曾经，无人再记得龙椅上的怪物，曾经也有着绝美的面容，那是无数文人墨客歌颂称赞的美貌。

苑茗现在的所作所为，让人憎恨，所以她受过的困难在活人心中微不足道，甚至有人感慨，这样的恶人怎没在乞丐堆里烂死。更有甚者，觉得苑姿妇人之仁，对手下败将过于仁慈，念及姐妹之情，反而误了卿卿性命。

……

苑茗走下龙椅，跨过一地狼藉，来到大殿外。外面太阳高照，十分晴朗，刺得苑茗睁不开眼，仿佛是老天爷在庆祝祈国的破烂江山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

钟应祁身骑黑马，威风凛凛地立在大军之前。此刻的他，早已没有了当初冲撞苑茗时的鲁莽不羁与朝气蓬勃，全身上下散发着战场上磨砺出的杀伐之气，尤其是他脸上的刀疤，让人望而生畏，像个活阎王。

从边疆杀回皇城，看来也是异常艰辛。

苑茗突然觉得看见了当初的自己，那时的她也是这般，全身伤痕累累。人们感慨她从泥潭一步一步爬了出来，却不知每一步，她都付出了一切，仇恨将她拉回皇位，也透支了她的未来。

而现在，她在这位曾经丰神俊朗的大元帅身上，看到了同样的结局。

祈国的边疆并不安稳，敌国势力虎视眈眈，边外还有蛮族时不时来打秋风，加之苑茗在位，时局动荡，朝堂内外波谲云诡，各地还会爆发小部分暴乱。

说实话，覆灭苑茗政权，在明面上来看，似乎易如反掌。

不过人们皆知，暴君注定被推翻，可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难熬，就如苑茗为仇恨付出一切，钟应祁也为推翻苑茗，护住这摇摇欲坠的江山，付出了难以忽略的代价。

他在前线殚精竭虑，身边战友马革裹尸，生离死别是如此常见，让人冷漠麻木。前线还能奋力杀敌，但后方连粮草都不能供应。

钟应祁就这样在边疆死守三年，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当他看到骨瘦如柴的老兵拿着断箭，与敌人厮杀，被敌人踩成一滩血肉，也丝毫不让半寸国土时，老兵死前的眼神，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钟应祁决定策划“谋反”。

谋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钟家自来家风清正，君臣之道深刻于心。钟家老辈忠君忠了一辈子，怎能接受钟家出乱臣贼子。

钟应祁只觉这是愚忠，但老一辈人的思想根深蒂固，故而钟应祁与钟家作了切割，可谋划的那两年，钟应祁还是受到了家族的背叛——迂腐的父亲甚至想方设法让亲儿子战死在沙场，也要成全史书上的忠义之名。

原来世上真的有人，将名声看得比任何都重。

那么作为大反派的苑茗知道这些吗？她当然知道，可她并没有去阻止，她是清醒地任由事态发展，任由自己走上毁灭。求生的本能曾让她几度在暴君之路上回头，但过去的伤痛成为无法摆脱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将她拉入深渊。

苑茗面对钟应祁率领的大军，心里生出讥讽：“你是不是和我一样，活着难受，死了又不甘心，就这样赖活着，然后下地狱！”

苑茗向钟应祁走近了几步，钟应祁见状微微抬头，借助明亮的阳光，苑茗看清了钟应祁恐怖伤疤下清明澄亮的眼睛。

不似苑茗眼中的厌世、木讷、痛苦，他的眼中有着苑茗梦寐以求的希望。苑茗瞬间感到五雷轰顶，她将钟应祁视为命运的轮回，可事实上，只有她是那个卑劣的可怜人。

炽热的阳光下，苑茗感到刺骨的寒冷。

钟应祁身旁的小将军对着苑茗咒骂，骂的很难听，还为苑茗列出了十大罪状，但苑茗充耳不闻。

她默默拿出藏在袖口的小银刀，那是前女帝在她及笄时赠予的生辰礼物，寓意皇位继承人能堪负重任，前途无量。而现在，苑茗用它划破了自己的喉颈。

血液从脖子处喷涌而出，倒下的苑茗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冷却。隐约间，她还看到钟应祁提剑向她走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死前的苑茗，眼神变得柔和，对着钟应祁说出了她最后的话语：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应该有很多人吧，精忠报国的将士、受苦受难的百姓、为国为民的臣子以及她自己——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

苑茗闭上双眼，她终究还是没有救起跌入深渊的自己，让这一世就这般惨淡的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