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四散中,卫国公府那两扇在岁月中磨出了油脂的红木大门,挣扎着晃动数下,颓然倒在地上,裂开条不甚显眼的缝隙。
“妹妹!大哥来接你了!”
不待烟尘散去,叶知嶙的声音就传过来,紧接着一个高瘦的身影从马上跃下,疾步朝叶知溪奔来。
他身后人影绰绰,显然是带了人马来的。
叶知溪心头一松,险些掉下泪来,忙下马迎接:“哥哥!”
身后的刘成深以自己昨天吃醉酒为耻,看来了援兵也没耽误,招呼手下人抬上嫁妆箱笼,大摇大摆地从倒成一团的门房小厮面前走过,迈过门槛就出去了。
管事:“……”
叶知嶙是接了飞鸽传书匆匆赶来的,整个人风尘仆仆,面露疲惫,两只眼却亮得跟着了火似的,不等叶知溪张嘴,噼里啪啦吐出一串话:“妹妹别怕,父亲接到飞鸽传书就命我来接你,咱们叶家行得正坐得端,没有叫人平白骗婚的道理。今天我带了人手,还请来县尊大人主持和离,绝不让你陷在卫国公府这个烂泥坑里!”
“父亲说了,就是打到陛下面前,也是钟家无耻无礼不讲信义。今天大哥非把钟寂这个伪君子揍一顿不可!”
他横眉立目,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没看到钟寂的身影,面露讽刺:“倒是会躲!还不快叫他出来!”
卫国公府的小厮哪敢回话?低头的低头,弯腰的弯腰,贴着墙根溜去报信。
夭寿哦,还没三朝回门呢大舅哥就打上门来,他们哪里兜揽得住?还是快快请了老太君为是。
叶知嶙上门前做了撕打一场的准备,这会儿也不阻拦小厮们,只对县令谭威拱手一礼,道:“有劳县尊大人,还请您为舍妹做主和离。”
叶知溪跟着行礼,尔后从荷包里取出和离书,双手捧着递给谭威,道:“此和离书乃钟长卿亲手写就,个中原委,尽在其间,请县尊大人明断。”
谭威理理一路急行弄乱的衣领,轻咳两声,这才接了和离书:“叶小姐稍安勿躁,待本官验看。”
这一看,就发现这封和离书的字迹飘逸洒脱,辞藻斐然,而且写得情致宛然,只差明说男方自惭形秽主动和离了,右下角还盖了钟寂的私印和一枚指纹,做不得假。
何况他们脚下是卫国公府的大门,有点内情一对峙便知,想来叶家也没必要作假。
可是叶家小姐自个儿抬了嫁妆箱笼出门,叶公子还带了兵士,钟家却没个主事儿的出来……
谭威越想越觉不妙,手中轻飘飘的和离书仿佛在发烫,烫得他后背都要冒汗。
他虽然掌管京师地面各项杂务,人人尊称一声“县尊”,但只是个五品官而已啊!
在京师这等权贵云集,天上掉块砖都能砸到个富豪的地方,五品官还不够公侯之家塞牙缝的。
他今天无有公干,正要喝喝小酒赏赏花,就被叶知嶙匆匆“请”走,还不忘提醒他带上官印,好为妹妹主持和离。
可怜谭威年近不惑,因亲族不甚繁茂,只主持过寥寥数场成婚礼,还是头一次见女方这么着急和离的。
“这个嘛,”谭威放慢语速,捋一捋寥寥无几的胡子,“叶小姐,和离可不是小事啊,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现下你们两家父母均不在眼前,依本官之见啊……”
“且慢!”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卫国公夫人乘着步舆飞奔而来,虽未走路也气喘吁吁,头上发簪都歪斜了两支。
下得步舆,卫国公夫人一眼就看到了谭威手中的和离书,登时又气又怒,狠狠瞪了叶知溪一眼,厉声道:“从来只有男子休妻和离,岂有做妻子的自己要和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又转向谭威,“谭大人乃京师父母官,当听说过我儿名声。长卿才高八斗,品行高洁,万万做不出昨日娶妻今日和离的荒唐事!大人与其在这里跟叶家小儿磨口舌,不如上镇北侯府问问他们叶家是怎么教养儿女的!”
卫国公夫人边喘气边说,虽不复往日仪态,但神色倨傲,气势十足。概因她亲眼见钟老太君撕了和离书,临走又派人暗中守着祠堂不许钟寂出来,这会儿笃定谭威手中的和离书是叶知溪自己张狂而作,故十分有底气,非但端起长辈架势将叶家兄妹一块儿训斥,连未曾露面的镇北侯亦不放在眼中。
“我儿子在京师才名远扬,提亲的冰人踏破门槛,哪家姑娘嫁进门也是福气。”卫国公夫人终于喘匀了气,扶了扶发簪,放低声势道:“早知道叶家女这般脾性,我是万万不敢依了老太君的意将你抬进门的,但念你年幼无知,不知世事的,看在谭大人面上,今天的事情我不与你计较。”
她上前半步,作势要拉叶知溪的手,“你且随母亲回府,有什么事关起门来从长计议。”
钟老太君年纪大了受不得颠簸,是以让她先行,待她先拿捏住叶氏,回头也好跟婆母说和碧玉的事儿。
好好的小女儿,就这样送回家去,岂不是让家里人笑话?
“歘!”
“啊!”
叶知溪右手一动,长刀出鞘三分,骇得卫国公府夫人惊叫出声连退数步,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夫人慎言。”叶知溪将刀收回去,慢悠悠指着和离书示意脸色发白的卫国公夫人看,“夫人虽日日盘踞卫国公府,可惜对自己儿子并不了解。瞧瞧这是什么?”
她学着卫国公夫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曼声吟哦两句,面露嘲讽,“钟长卿亲笔写就和离书,因罪在他身,所以和离,只求我宽宏大量,不与竖子计较。夫人莫非不认识自己儿子的字迹?”
“您要没受过教养不认识字,也该认得钟长卿的私印和手纹。就算都不认得,您儿子对宇文家的表姑娘情有独钟,非卿不娶,夫人不应该最清楚吗?”
叶知溪每说一句,卫国公夫人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待她夹枪带棒地说完,卫国公夫人原本倨傲的神色早已消失无踪,只能颤抖着声音道:“一派胡言!都是假的!”
和离书早被她婆婆撕了,叶知溪怎么可能再拿出来!
“这和离书绝对是假的!”卫国公夫人咬牙说着,又对谭威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天叶家父母不在,决不能和离!还请谭大人秉公做事,不要徇私枉法。”
她一出门就撞上叶家小儿闹事,还把谭威这个做县令的请过来,显然是不想善了,难怪婆婆说不能现在和离,到底姜是老的辣。
真要让叶知溪这么走了,岂不是把卫国公府的面子扔地上踩?
卫国公夫人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态度愈发冷硬,坚称和离书是假的。至于拿着和离书的谭威,这种五品小官想上国公府拜访,都得递送几次帖子才放进来,压根不被她看在眼里。
“钟夫人何必指鹿为马?”叶知嶙听得额角青筋跳动,转身抽出把长刀,直指卫国公夫人:“是真是假,将钟长卿请出来,一看便知!今天要不做个了断,我叶知嶙就踏破卫国公府,与钟长卿不死不休!”
说罢一刀劈在卫国公夫人的步舆上,将那光滑长杆断成两截。
叶知嶙自幼就没什么习武天赋,每日刻苦读书立志做文官,然而到底长在武将之家,此刻雪亮长刀在手,劈砍间杀气腾腾,架势十足,唬得卫国公夫人连连后退,呼喝着仆婢挡在身前。
“放肆!卫国公府是什么地方?容得了你撒野?”卫国公夫人连遭威吓,心中又怒又怕,忽的想到婆婆推说年老体虚,严词厉色命自己快走,莫非打的就是让她先行唱黑脸,自己殿后唱红脸的主意?
这么一想,卫国公夫人的脸色顿时变了,然而不待她想出什么两全妙计,谭威就掏出官印,腔调十足地道:“叶公子不可冲动行事啊,本官主持和离便是,你岂能对国公夫人动刀动枪?”
说罢用手抵着,直接在和离书上盖了个红红的官印,高声道:“夫妇不和,一别两宽。自今日起,钟家子与叶家女和离,从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宣布完毕,谭威将和离书递还给叶知溪,道:“叶姑娘收好,你此刻起就是自由身了,虽然新婚和离,但不可心生怨怼,此后仍当孝敬父母,再觅良人。”
又对叶知嶙和卫国公夫人道:“钟叶两家做不成亲家,也要自持身份,宽和为上,切切不可做成仇家啊!”
叶知溪忙接过和离书,福身对谭威道谢,暗暗和自家大哥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来京的路上,他们家每过驿站都会买邸报,对京师这位谭县令亦有所了解。此人功名一般,又无家族助力,却能在这个烫手山芋般的位置上一猫数年,显然是个聪明人,懂得取舍进退。
譬如今天钟叶两家和离,谭威的上上策是就是拖,拖到他们各自长辈出面,公府对侯府,该怎么着怎么着,反正不关他的事。
可是这么一来,父亲现在还未进京,进京后也要先入宫面圣,而卫国公府又有个钟老太君坐镇,即使叶家明显占理,也会有些波折。
是以叶知溪先抽刀吓唬卫国公夫人,叶知嶙随后跟上,兄妹俩都有不管不顾大闹一场的苗头。并非是要砍杀卫国公府什么人,只是逼谭威一把,也给他一个台阶。
毕竟谭威只是五品官职,与和离相比,更不愿看到公侯之家在京师地面上大动干戈。
谭威果然是个聪明人,当即公事公办,盖章见证,还能好言好语对双方略作安抚,端的是四平八稳,全身而退。
现在和离既毕,谭威和叶家兄妹俱是满意。叶知嶙见好就收,拱手道:“县尊大人说的是。今天是晚辈一时情急,冲撞了卫国公夫人,您多见谅。”
他嘴上说着赔礼的话,却是看都不看卫国公夫人,大手一挥:“我们走!”
卫国公夫人因骤然出现的和离书大意失儿媳,又被一番“安抚”、“赔礼”堵得脸色发青:“你,你们!”
视线扫过周围,非但婆婆没到,周围几家公侯的仆婢还在探头探脑,明显在看笑话。
卫国公夫人心头又慌又急,眼见后无援兵,前有强敌,放走叶知溪后还不知道婆婆会怎么发脾气,急得声音都拔高了两个调:“既然要走,就把嫁妆清点一下吧,省得说我们卫国公府贪了什么不值钱的!”
正要上马的叶知嶙:“……”
他回过身,唇角轻勾:“钟夫人说得对,既然和离了,就该断得干干净净。晚辈来之前已经命人去抬聘礼了,稍后正可一并清点。”
叶知溪知道刘成嗓门大,指了他和捧诗一人核对一人高声念出来,“务必一件件看清楚了,省得再有什么牵扯。”
刘成、捧诗躬身应下:“是!”
待钟老太君乘着步舆慢慢赶来的时候,正听到刘成洪亮的声音响彻半条街:“上等良田八百亩!中等田一千五百亩!”
钟老太君:“?”
她只是晚来片刻,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