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裳先与孙权相见了,便来到堂中跪下,身段高挑纤细,如弱柳扶风,向谢舒俯拜道:“贱妾袁氏见过夫人。”
袁氏家族乃是豪门大户,汉室贵胄,袁裳许是出身使然,即使此刻跪伏在地,亦自有种清傲气度,绝不容人轻贱了她。谢舒生在人人平等的时代,何曾受过这么大的礼,只觉如坐针毡,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袁裳,犹豫了一瞬,只得道:“请起。”
孙权看出谢舒的心思,在旁提点道:“裳儿虽是妾室,却比你年长几岁,你就叫她姐姐吧。”
谢舒闻言道:“袁姐姐。”
袁裳低首道:“贱妾不敢。”吩咐身侧的侍婢:“兰汐,兰沚,给孝廉和夫人上茶。”
两名侍婢应了一声,双双上前向孙权和谢舒奉茶。谢舒瞧那叫兰汐的不过是生得眉目端正,举止恭顺,兰沚却明眸善睐,皓齿朱唇,纵使穿着寻常的侍婢衣饰,亦掩不住其艳色夺人,将银钗素服的袁裳都生生逼得黯淡了几分,饶是谢舒已见过大乔小乔的倾城之姿,也不觉为之侧目。
按着两人的次序,原本该是兰汐给孙权上茶,兰沚给谢舒上茶,哪知兰沚却不动声色地抢前一步,将茶盏送到了孙权手上。兰汐被她挤开,微微一愣,只得转而将茶盏捧给了谢舒。
孙权见兰沚上前,向她笑了一笑,原本冷峻的一张脸褪去端肃之色,如艳阳乍露,冰雪初融。兰沚抬眼一瞥,也向孙权抿嘴而笑,唇角绽开两朵浅浅的梨涡,真如点睛之笔,衬得她一张如花面容越发娇媚动人。然而转眼却对上了谢舒探询的目光,忙又敛去笑意,飞红了两颊,躬身退下了。
孙权收回目光,向袁裳关切道:“裳儿,方才我进来时听兰汐说你身子不适,连饭都没吃,要不要紧?不如请府中的医倌来看看?”
袁裳淡淡道:“不必了,想来没什么大碍,只是近来总觉得身上倦怠,没有胃口,将养两日也就好了。”
孙权笑道:“你还是从前清高的性子,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丝毫不愿麻烦别人。这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症候,却也耽搁不得,还是听我的,请医倌瞧瞧为妙。”
袁氏拗不过他,只得颌首应了。孙权又叹道:“你从庐江郡迁来吴郡也不过半月之久,想是不惯此间水土所致。其实如今汉室崩殂,天下缭乱,能安守故土之人又有几个呢?我自小跟随父亲大哥四处征战,辗转于各地之间,如今也早已将故乡淡忘了。”
谢舒在旁听至“庐江郡”一句,想起史书上记载,孙策在江东立足后,听闻庐江郡太守刘勋出兵攻打豫章郡,便趁其城内空虚,与周瑜率步骑两万人袭取庐江皖城。
时值袁术兵败身死,袁氏家眷皆在皖城城内,孙策破城后俘虏其妻子及袁氏族人、部曲三万余人,皆由庐江郡皖城迁来吴郡吴县安置,袁裳想必就在其中,如今被孙权纳为妾室。
大乔小乔亦是庐江皖城人,城破后流离无依,便随众迁徙至江东,嫁与策瑜为妻。
庐江一役,且不论攻城掠池功绩甚伟,单只美女便得了二乔与袁裳三个,解决了孙氏兄弟和周瑜的婚姻大事,不可谓不收获颇丰。这一年正是汉献帝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孙权虚十八岁。
谢舒正兀自推想得出神,却不防孙权在一旁将话头一转,道:“我记得夫人是会稽山阴县人,会稽郡离吴郡虽然不远,但地气比吴郡湿暖些,夫人在此还住得惯么?”
汉时的会稽郡山阴县,便是浙江绍兴,孙策立足的吴郡吴县,即是江苏苏州。谢舒连忙回了神,道:“还住得惯,多谢夫君挂怀。”
孙权微微一笑道:“那便好,如今我府中只有你们妻妾二人,你们虽则来自不同的地方,家世出身亦各有不同,但如今既都嫁与了我,在一处过活,便要以谦抑忍让为上,切忌争锋出头,平白生事。妻妾和睦,方能府宅安宁,家业兴盛。”
谢舒与袁裳听得孙权训诫,都答应了“是”。孙权见她二人恭顺懂事,心下甚慰,愈加缓和了口气道:“现下已近食时,裳儿身子不适,我留下陪她用些饮食。”转向跟随谢舒的侍女道:“紫绶,你好生送夫人回去,待会儿我吩咐厨下把饭食送到你们屋里去。”
紫绶答应了,便扶谢舒起身。孙权亦起身将谢舒二人一直送至院外,才折回袁裳处。
此时正是建安四年的深秋,孝廉府虽庭院幽深,却也挡不住渐凉的秋风将萧索之意一层层地吹进院来。甬道之侧枫叶泛红,桐柏犹绿。
谢舒与紫绶一路穿行,经过一处院门,听得院内隐有人声,在宁谧空静的府中听来分外清明。谢舒便住了脚,从门首向内望去,只见一群侍女正将屋里的书卷竹简搬出来堆在廊下。
紫绶自她身后抬头看了看天色,清脆道:“前些日子连下了小半个月的秋雨,好不潮闷,今日好容易晴了,想必是孝廉吩咐将书房里的书都搬出来翻晒翻晒。”
谢舒点点头,便留心记了路,想着自己穿越到此,长夜无聊,得空来找几本书回去闲看也好,只是古文晦涩,自己虽学过几年,也只怕难懂。
紫绶见谢舒若有所思,只顾默默低头走路,便跟上两步道:“夫人方才注意到袁氏屋里的侍女没有?”
谢舒被她打断思绪,微微一怔,摇头道:“没有,怎么?”
紫绶略带了几分不豫神色,四下瞻顾了一番,见旁侧无人,才贴近谢舒道:“袁氏屋里除了兰汐、兰沚,还有个她从家里带来贴身服侍的袁朱,一共三个侍婢。夫人的屋里除了我,就只有青钺姐姐一个。哪有身为侧室,使唤的人却比妻室还多的道理?这袁氏也未免太过僭越了。”
谢舒想了想,道:“孝廉这么喜欢她,屋里多几个人伺候也是情理之中的。”
紫绶微蹙了眉头,只怨谢舒不争:“夫人休要不当回事,孝廉成亲时,青钺姐姐、兰汐和我都是吴夫人从将军府里指派来伺候的。吴夫人倒是嫡庶分明,将青钺和我派给了夫人,只将兰汐一个给了袁氏。可袁氏还从家里带来了一个侍婢,这便与夫人平起平坐了,却还不知足,听说那个叫兰沚的,是孝廉私下里派给她的,可谁知道是不是她开口向孝廉要的呢,只为压过夫人一头,好显得孝廉格外宠她。”
谢舒道:“想必你此前与袁夫人有过接触,所以知晓她是怎样的人。”
紫绶道:“那倒没有,袁氏是袁术的嫡女,袁术死后她便一直随袁氏族人在庐江郡生活,直到孙将军率兵攻破庐江郡,才将她和大乔小乔夫人一同带来吴郡,奴此前哪里能见过她。”
谢舒道:“你既与她从不相识,又怎知她是怎样的人。我方才见她素服银钗,想必是在为袁术戴孝,却又碍着我与孝廉新婚,不敢太过张扬,也是难为她了。”
紫绶撇嘴道:“这便是夫人的心太善了,袁氏僭越在先,夫人却还处处为她说话。”顿了顿,又道:“袁氏出身显赫,四世三公,簪缨之后,先前袁术称帝,那她俨然就是一国公主了,谁知一朝败绩,却沦为卑贱的妾室。夫人虽也出身官宦之家,算是与孝廉门当户对,但与袁氏世族相比,终究是差了些,那袁氏心高气傲惯了,如何肯屈居夫人之下,暗地里还不知该怎样排揎构陷夫人呢,夫人好歹得提防着她些。”
谢舒见紫绶眉目稚嫩,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是满面人小鬼大的神色,虽则有些小题大做之嫌,但终究是全心全意替自己思虑,便笑道:“知道了,方才在袁夫人屋里,孝廉刚叮嘱过不要争锋出头,你就来撺掇我。”
紫绶见她和气,也笑道:“我哪里敢撺掇夫人,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
两人搭过几句话,便觉彼此间亲近不少,谢舒心里想着方才似乎听她说起自己是官宦之家出身,又想到吴夫人提起自己的姐姐名叫谢皖,似乎与孙策有什么关系,便转了话头,斟酌着试探道:“紫绶,适才我随孝廉去将军府拜见母亲,听母亲说起我的姐姐谢皖……”
谢舒适时止住了话头,紧盯着紫绶不放,紫绶年纪小,又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果然接口道:“这个夫人得去问青钺姐姐。我在将军府伺候的时日太短,进去的时候,谢夫人就已经……”
紫绶抬眼打量了一下谢舒,见她面上并无悲伤之色,才接道:“已经不在了。青钺先前一直服侍夫人,夫人过世后,孙将军仍旧让她跟随在侧,直到您过门,青钺因为之前服侍过您的姐姐,知根知底的,所以才被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