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鹫战败,大齐、南蛮签署通商条约再无战事,南境城内外一派祥和,小苏在城内逛了两三日便觉无味,于是起早领着路遥、玉惜随着出城的小贩往城外的集市行去。城外十里,当年厮杀之地如今已是两国商贩集聚之所,有大齐来的卖米油布匹,各式农具的;也有南蛮来的卖兽皮兽肉兽骨,各种珍希药草的,还有两境百姓兜售自家地里产的蔬菜果子,自个编的竹筐竹篮。这样的地方自然也少不了杂耍的、各色小吃,就连卖米面烧饼的比起城里那是只多不少。
玉惜幼年入宫,出宫即入郡主府,鲜少有机会逛如此热闹的集市,只见她左手提着南蛮的糖糍粑,右手攥着大齐的糖葫芦,兴冲冲地朝小苏道:“公子,咱要不再买点糖角带回去如何?”
“行,你只管尽兴就好。”小苏宠溺地口吻朝玉惜道,“来都来了,你也入乡随俗,手上的东西喜欢哪个先吃哪个。”说着,她朝玉惜身旁呶呶嘴。
玉惜身旁小摊前,一名身材高挑的黄衫少女与梳着双髻的小姑娘,一面吃着手中的米糕,一面挑选心仪的木梳。
“这……”玉惜有些难为情,高兴归高兴,当街吃东西总是不大好意思的,何况……她飞快地瞥了眼路遥,“还先去看杂耍吧。”
玉惜看向路遥的目光含羞透怯,小苏尽收眼底,她顺着玉惜的目光去瞧路遥,那个呆子一脸木纳,不知道在想甚。
“冰块,走,看杂耍去。”小苏笑嘻嘻地推了下路遥。
路遥一身玄衣,黑着张脸,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只可惜他肩头上背个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与他一贯的形象反差过大着实有些滑稽。他身子微微一侧巧妙地化解了小苏手上的力道,口中敷衍般“唔”了声,脚下动亦未动仍立小苏身畔。
小苏暗暗翻了个白眼,真是呆子。
“走吧。”小苏催促道。
“出来玩不要总臭着脸……呶,这个你尝尝。”小苏笑嘻嘻的从玉惜手上抽出一串糖葫芦递给路遥,她看穿了玉惜的小心思,却没有猜透路遥的心意。
路遥摇了摇头表示不要,小苏瞪了他一眼,转首又递回给玉惜:“你尝尝,好吃得很。”
“我还没在街上看过杂耍呢。”玉惜笑着躲开了。
“你们……忒没意思了。”小苏恨铁不钢叹息了声,“罢了,你们不吃我吃。”说着张口便咬,谁想糖葫芦刚入口便见她捂住腮帮子嚷嚷,“酸,酸死了。”那剩余糖葫芦自然而然地塞进路遥手中。
路遥先是一愣,须臾嗫嚅着嘴道:“酸么?”他将手中半串糖葫芦看了又看。
小苏没等他说话就一溜烟追上玉惜,拉着她往人堆里挤,待二人出来时,路遥手中不见糖葫芦,只见一根竹签被他捏在指头间反复转动,看得出他此刻心情不错。
小苏抵达南境的头两日召见了众位守将,又在军营内巡视了几日,然诸将将南境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练兵桑农也从未落下,她实在无甚政务可做。又兼玉萧婚期在即,任卫忠等人一再挽留,小苏依是辞别众人离开了南境。
连赶了数日的路,玉惜神色疲惫只咬牙强忍着。远处王城依稀可见,又见眼前酒旗招展,小苏恐玉惜吃不消,招呼二人进酒肆歇歇脚再入城。酒肆掌柜的见三人风尘仆仆,笑呵呵地引着众人往角落里行去,边走边解释道:“只角落里空了一张桌子,三位客官莫要见怪。”
酒肆不大,厅堂里仅有的五六张方桌大都围满了食客。小苏环顾四下尔后头点道:“无碍,只劳烦长柜快些个上菜食,我等好趁着天明入城。”
掌柜见小苏衣着不俗,气质出尘;又见路遥冷着张脸,浑身上下透着寒气,猜三人身份非比寻常,当即扯下肩头上的抹布擦了擦桌子,又擦了擦长凳。
“小店牛羊肉都是现成的,加上炉子就管,公子瞧着要哪样,或是旁的菜也成。”
“羊肉炉子来一份,再上两份菜蔬即可。”小苏想了想,指着旁边桌上的烙菜饼子道,“那饼子瞧着新鲜,给来份切好的,就吃;再弄干净的荷叶包一份,莫要切。”
“公子,饼子凉了可就硬了……等回去我给你照着做呗。”香怜小声地嘀咕。
“他就稀罕外头的东西,”小苏朝香怜笑了笑,“我揣怀里,没事。”
“公子莫担心,咱这菜饼子是烫的熟面包的荠菜芽,这城里城外独一份。”掌柜见小苏和善,笑咪咪的朝她道,“饼子是我婆娘现烙的……我那婆娘手可巧着呢,烙出来的又薄又软,又劲道。”
“包两份,莫切。”小苏爽快道。
“诶,”掌柜欢喜地应道,“菜饼子配酱……”
“莫费话,上菜食。”路遥搁下茶盏,眼神冰冷地望向掌柜。
那掌柜被唬得一个激灵,果然不敢再言,小跑着忙活上菜去了。
三人进来坐下,酒柜旁说书老人只略抬了抬眼皮,敲着鼓点的手仍旧敲着鼓点。
“……话说王长子葬身火海,宫中禁军将他的寝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未寻到片缕,说来也奇,这位王长子殿下的衣冠柩下葬之前还是风雨交加,待封穴行祭之时,西边……西边挂起一座七彩拱桥,拱桥一头连着墓穴,一头连着西面天上的七彩祥云,其上更是可见一人白袍银冠,自天桥这端往天那端行去……”
“先生这话本子编得也太过离奇,”小苏嗤笑道,“先不说天桥跟七彩云会不会同时出现,就时下这节令也不对。”
“公子没不信,王长子薨逝,我王城百姓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哇,非小老儿编排。”
闻言,小苏冷声道:“你编书我管不着,但你若再编排天家事,本公子便送你去吃牢饭!”
“公子莫恼,老先生所讲非虚……王长子出殡当天,在下也在长街,且满城的百姓皆知。”一长衫客朝小苏道。
小苏见众食客附和,只觉后背涔涔冒冷汗,来不及吩咐路遥、玉惜,当即冲出酒肆飞身上马。如风通人性,长嘶了声,撒开四蹄往城内奔去。
小苏纵马直奔云藻宫,途中几遇禁军,只因她手持紫金令并无人敢拦她。
太极宫旁的偏道上,尹大监远远地瞧见一人一马疾驰而来,他眯着老眼问拥在身旁的徒子徒孙们:“我瞧着怎么像小苏郡主。”
“是小苏郡主。”众人道。
待小苏瞧清是尹大监时已避之不及,只好勒马而立。
“郡主这是南巡回来了?不巧得很,淑妃娘娘报恙,王君去了冰泉宫。不然,郡主先回府歇着,稍后老奴替郡主回王君也是一样的。”说话时,尹大监一双目光游移在如风身上。
宫内纵马已属违背君令,到此时,小苏只得跳下马,朝尹大监问道:“大监,外面传言长明殿走水,元轩哥哥如今在何处?”
尹大监吧嗒下嘴,须臾无比惋惜道:“贤王殿下仙去了……”
“贤王?”小苏握缰绳的手肉眼可见的颤抖,“元轩哥哥的谥号?!”
尹大监叹息着点了点头。
残阳之下,云藻宫焦黑斑驳的宫墙格外扎眼,小苏暗暗吸了口气踏上裂痕交错的石阶,吃力地推开残破的宫门。几乎辨不出颜色的宫门吱吱呀呀向两边敞开,显露出一个格格不入的世界。甬道两旁,往日葱茏青翠的古松,如今枝残叶疏没有丁点儿生气。她踉踉跄跄跨过缺了半边的门槛。眼前,云藻宫主殿门窗俱毁,殿顶上几个大小不一的窟窿透进几缕微弱的光亮,朦胧间可见其内断梁横卧,满地污渍。只一眼,她便收回目光,急切而忐忑地绕过主殿往殿后行去。
暮色下,半垛残垣围着一片废墟尽悲凉,长明殿,哪里还有长明殿!小苏的身体再无法支撑,跪坐尘土之上,曾经以为哭干的眼泪在这一刻争相涌出。
“元轩哥哥……”
路遥不远不近地立在她的身后,既没有靠近,也没有惊动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时而紧攥,时而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残月升起,清辉洒落,满身疮夷的云藻宫暗影绰绰,如鬼如魅……
“天色已晚,回府可好?”
路遥在她身旁蹲了下来,用一种生涩并柔软的声音哄道,其时他的悲伤并不亚于她。昔日云藻宫养伤,他懂得了他的寂寞,他亦看穿的内心,可他二人身份悬殊,终不能把酒畅言。
“不,我要等元轩哥哥……他说过不会丢下我的……”苍白的脸上布满泪痕,同样苍白的唇颤抖着。
路遥的一颗心揪得生疼:“他说过,他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或许他就在哪里等你……”
他从未说过谎,却在这一刻谎言脱口而出,与此同时食指与中指并拢,迅速点向小苏脖子后的昏睡穴,她身子一软倒在他怀中。
“……苏……”
他张了几次口,终于唤出了在心中唤了千百遍的名字,然而怀中人双眸紧闭,哆嗦着手抱起她纵身跃向宫门……
小苏本就乏得很,又兼哭了许久,一觉醒来已是深夜,腹中饥渴难奈,她迷迷糊糊中掀开被褥,混混沌沌地坐了起来。
“小苏,可是要喝水?”
温润而熟悉的声音在小苏耳边响起。
“无轩哥哥……你,你真的来看小苏了?!”她颤抖着手试探着伸向眼前模糊的身影。
“小苏,是元轩哥哥,你睁开眼看看。”那身影凑近小苏,轻声道。
“元轩哥哥你也不要我了……”
小苏孩子似的哇得哭了出来,她想到走的那日元轩坐在轮车送她,心中愈发自责,终究是人没了才能站起来。
“元轩哥哥怎会忍心丢下小苏一人。”元轩见她这般伤心,想也不想将她圈入怀中。
“……我没治好你的腿……呜呜呜……一定是阎王爷可怜我,才让你走着来宽慰我……”
“傻丫头,元轩哥哥好好的呢。”湿润的唇抵上她冰凉的额头,“乖,不哭了。”
闻言,小苏哭得愈发大声,既为元轩的离去,也为她所在意的人皆离她而去。
“哭得都快冒鼻涕泡了,谁要再说你是女修罗,我便将你这副模样讲给他听。”元轩忍不住轻笑。
“元轩哥哥,你……”
元轩一脸温柔,见她不敢相信似的瞪着水汪汪的眸子,大手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柔荑,并在她唇上蜻蜓点水似的轻啄了下。
“你……”小苏睁大眸子望着眼前的人,“你的手是热的……”
“还有呢?”
“唇也是热的……啊……元轩哥哥,你,你怎么可以亲我?!”
“为什么不可以。”说着,他又印上她的唇,贪婪地吸吮着她的美好。自打他决定出宫起,他便在等这一刻,如今他再也不想压抑自己的感情……
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室中,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元轩哥哥,小苏就知道你舍不得丢下我的。”
小苏吸了吸鼻子,水盈盈地眸子半是羞涩半是矛盾地望向元轩,眼前的人亦兄亦友,她说不清对他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但此刻似乎都不重要了。
“元轩哥哥已无家可归了,小苏可不能不要元轩哥哥哦!”他如哄孩子一般在她耳边呢喃,她的耳垂小巧而精致,让他忍不住地含在口中舔拭。
她承认无法抗拒他温暖的怀抱,甚至有些贪恋,可他亲昵的动作让她多少有些不安,虽然过去她也玩笑似的撩拔过他。
“元轩哥哥……”她自他怀中不安的扭动着身子。
“唔,”元轩舍不得松开她的耳垂,慵懒的声音在她耳边含糊不清响起,“怎么了?”
“我……”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小苏趁机道,“我饿了。”
闻言,元轩压下冲动,屈起指头温柔地刮过她小巧的鼻头:“就知道你饿了。”他说着自炉上屉中拿出一碗米粥,两碟小菜摆在桌上,尔后笑盈盈盯小苏环在他身上的双臂问,“小苏还要这般搂着吗?也成,元轩哥哥喂你。”
“还,还是我自己来吧!”小苏飞快松开手,一张脸烫得厉害。
元轩勾唇一笑,不再勉强。小苏与元辰的情分他看在眼里,若非聂王君那日说要给小苏纳夫侍,他恐怕会永远将那份真情埋在心底。火烧长明殿,他曾犹豫过。毕竟那片草地有母亲温柔的笑颜,也有小苏欢快的身影,他是舍不得的。但只要想到往后能守在小苏身畔,他便不再犹豫……那一夜,他隐在暗处瞧着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长明殿坍塌火中,心中更多的是对新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