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辰酒品尚可,回客房便安安静静地睡下。小苏是个不省心的,吵嚷着要吃枣,香怜怎么哄都不成,便找店家要了一盘干枣。
“香怜,你糊弄我……我要的是鲜枣……脆生生的鲜枣……”小苏推开香怜递过来干枣,可怜巴巴地望着香怜,“香怜……小苏就想吃颗枣嘛!”
“我的主子,这地方又不是宫里,这个时节莫说鲜枣,就连枣花都还没开呢。”香怜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剑影,剑影……你有办法对不对?”
剑影双手环胸靠在门外,听见小苏唤他,硬着头皮推开小苏的房门。这时,他听闻有人走了过来,来人极轻极稳的脚步中透着迟疑。
剑影重新掩上门,一双眉头不自觉的蹙起。片刻,一个青色的身影出现在转角,他认出了那人:“怎么是你?”
来人朝剑影颔首,道:“林某替唱曲的老人家送药,想你们是远道而来对此处不熟,便顺道带了解酒药和青梅汤。”来人说话时表情略显拘谨,托着陶瓶的拇指不断地磨擦着瓶身。
剑影正要拒绝,又听小苏嚷嚷。
“剑影,我要吃青枣嘛……脆的青枣!”房门开了,小苏懒洋洋地立在门内。
“好,好!”见小苏未着外袍,又光着脚丫子,剑影慌得拦在小苏身前,“快进去,莫着凉了……香怜,香怜……”
“我的脆枣呢?!”小苏不理会剑影催促,迷离的目光望向他身后之人。
“他是哪个……瞧着有几分眼熟。”
“他是,他是……”
剑影一时摸不清楚小苏是何意,其实他盼着小苏不记得林玄青才好。
“在下林玄青,来给公子……不,姑娘送药的。”
林玄青是个君子,见小苏未着外袍,自然不会拿目光对着她。然而他下移的目光不经意间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景色:垂及小腿的衬裙之下,一双纤细的脚踝细腻白皙,同样白皙的脚上每一颗趾甲都染成了鲜亮的红色——那是凤仙花的颜色……
林玄青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上头脑,他几乎控制不住他的身子,君子非礼勿视!他暗暗告诫自己,可脑海中翻腾的全都是那嫩藕芽儿似的翘起的脚趾。
脸随之烧了起了,烫得要命,他目光躲闪着将手上的东西塞进剑影的怀里:“玄,玄青告辞。”
小苏暗自纳闷,林玄青是如何看出来她是女子的,当她触到胸前散落的青丝,顿时释然,又见他要走,忙问:“你送的是何药?”
“醒酒汤。”林玄青背对着她不敢回首。
香怜走来,见林玄青立在门外,唬了一跳,扯着小苏的手就要里拽:“主子,快回去躺着,当心着凉。”
“你是大夫?”小苏仍不甘心,问。
“是。”
“你会治病?”
“是。”
“我的病……你会治么?”
“姑娘……”林玄青一头雾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到此刻,香怜顾不上许多,朝林玄青福了福,冷着脸道:“我家姑娘自幼当男儿养的,不懂男女之嫌,还望先生莫要笑话。”
见林玄青点了点头,又朝小苏哄道:“青枣洗好了,还吃么?”
“吃,吃,怎得不吃?”这回,是小苏拽香怜的手,急吼吼的往屋里走去。
“香怜,我认得他,他身上很香……是药草香……”
“你醉了,说胡话呢。”
“我没醉!”
“好,你没醉。”
林玄青依旧立在门口,心中的彷徨与自责在方才看到小苏的一刹那烟消云散:她即是女子,自己就算不上龌龊之人,紧抿的嘴角不经意的扬了扬。猛然间,秋慈的脸上出现在脑海,尚化开的笑当即冻结在嘴角,她是女子又如何?!
剑影见林玄青没有离开之意,黑着脸道:“林先生,醒酒汤,稍后我便给公子和表姑娘服用。”
闻言,林玄青恍如想起什么,问:“她是……你家表姑娘?”
“正是!”剑影瞥了眼林玄青,“表姑娘与我家公子青梅竹马,成亲是早晚的事。”
“唔,唔,他二人般配得很,般配得很……”
林玄青后悔说了那句话,可人家答了,他不说点什么又显得不大好,实则他连元辰是胖是瘦都没有瞧清。
“剑影替我家公子与姑娘谢过林先生。”剑影口中说着,一双目光看向林玄青来时的方向。
“举手之劳罢了……勿需如此。”林玄青摇头道。
“那即如此,剑影便去侍奉公子服药,林先生自便。”
到此刻,林玄青方才反应过来,连连道:“告辞,告辞……”
小苏服下醒酒汤,没闹腾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
“香怜,你哪弄来的汤药,一觉睡了跟没事人似的。”
小苏一面说着,一面穿上白锻滚了银边的长袍,又腰间束上软剑,还用银色的绦带束了青丝。
“剑影送来的。”香怜迟疑片刻道。
小苏唔了声,并没有细究,笑嘻嘻地召呼香怜:“走,用早膳去。”
二人并肩进入大堂,元辰与剑影早已安排好吃食,坐于桌前正在说着什么。见二人走了过来,元辰宠溺地望向小苏:“头还疼吗?”
小苏依稀记起昨日之事:想来自己酒后失态,元辰哥哥是知道的。
她心虚地在元辰身旁坐下,强笑着道:“小苏无碍的,元辰哥哥可好?”
“元辰亦是无碍。”
二人说话间,胖掌柜与小二各托着方盘走来。
“真是对不住,昨个小人不该那般劝酒——公子们一看就是精贵人,却在小人这儿遭了罪,实是小人的罪过。”胖掌柜面露愧色,“这几碗牛酥乳送于各位,算是小的赔罪了!”
“是我等酒量浅了,掌柜无需自责。”元辰道。
小苏见掌柜的一味的赔罪,捧起牛酥乳送往唇边咂了一口:“你们尝尝,奶香醇厚,好喝得很。”
众人知她意,皆捧起牛酥乳喝了起来。
“昨日那老丈与他孙女如何了?”小苏问。
“胡老二那一摔摔得很了,没几日养息怕是起不来的……他孙女倒是无碍,就是受了些惊吓。”
顿了顿,胖掌柜叹息道:“这一老一少,没田没地的,就靠卖唱讨口生活,这一下子……唉……”
元辰与小苏相视一眼,问:“看那老丈年纪,其子应正值壮年,又怎会?”
“唉,”胖掌柜叹气道,“他原是有几亩薄田的,为给他儿子治病全给抵了,末了病还没得治——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个叫惨啊!”
“如今盛世,竟还有如此疾苦之人……”元辰面色一沉,“官府也不管么?”
“公子是贵人,自然不知即便是盛世,像胡老二这样的人也不少。”掌柜摇首道,“官府又怎管得了那许多!”
小苏见元辰面色凝重,知其心生自责,于是摸出两锭十两的银子递给掌柜:“结了账,余下的烦掌柜差个人送于那爷孙俩。”
胖掌柜见元辰神色愈发难看,又见小苏出手阔绰,猜二人非寻常人,自不敢再言,心惊胆战的收了银子,千恩万谢下了楼去。
南岳山庄位于南岳城东,依着南岳山起伏的山势而建。巍峨恢宏的大门之后,依山而上的是高低井然、错落有致的层层建筑,此时艳阳高照,层层建筑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极为壮观。
四人正感叹间,一汉子拦住去路。
“此处是南岳山庄地界,诸位莫要再往前了!”
“我等特来拜会庄主,烦请通禀一声。”
“可有拜贴?”
“无。”元辰又道,“却有他物。”
元辰说话时,剑舞翻身下马,从包裹中抽出一支雕了瑞兽的紫檀木盒,双手奉于那人身前。那人想是受过训练,只一眼便瞧出木盒不是凡品,不待剑影打开,便抱拳道:“诸位稍候!”说罢,往庄内奔去。
众人目光顺着那人离去的方向望去,只见石阶依山而上,两旁青草摇曳,野花烂漫,自有一番情趣。
很快,那人不见了踪影,众人也不着急,四下眺望,只见日辉之下,云峰巍峨,半山腰之处,苍翠掩映着雕檐玲珑的建筑群,偶尔可见人影晃动。
约摸半柱香的工夫,那汉子引了一名青衫男子疾步走来。青衫男子身材欣长,满首的乌发梳得一丝不苟,齐齐整整的用青色丝带束起。待走得近了,可见他腰间束条同色的长穗绦,其上缀着青色荷包,荷包中盛的物件,不似金银沉重,但不知是何物?
如今执掌南岳山庄的是第七代庄主——林朝平。林朝平是江湖中不可多见的杏林高手,因他医术高明,人们却忽略了他同样高深的武学修为。这林庄主膝下有一子一女,其子居长,年方二十三,少年老成,深得其父真传。半年前与武圣长女秋慈换了婚贴,只待秋慈孝期满,两人便将完婚。
大步而来青衫男子正是林庄主独子,名烨,字玄青。
林玄青远远的便认出小苏,待至刻笑微微的朝众人揖手道:“林某未曾想到,今日与诸位有缘又得相见,不知姑娘可好些了?”
是他?!
剑影认得林玄青,低声附耳向元辰解释。
小苏见林玄青眉眼温和,身姿挺拔,暗忖:原以为南岳山庄庄主是个七老八十的老翁,却不想这般年轻。又见林玄身形板正,谈吐老成,又想这人通身气度十分沉稳,倒配得这庄主的身份。
“昨日我们见过?”小苏问林玄青。
“多亏先生的汤药……香怜替我家姑娘谢过先生!”香怜不待林玄青张口,便抢说道,且朝林玄青大大方方地福了福。
“药?”小苏眉头一动,忽得想起昨日,“我想起来了,你是送药之人。”
林玄青见小苏想起他,浅笑着点了点头。
元辰酒醒之后,剑影简要的讲了他醉酒之后发生的事,当然剔除了小苏晕睡林玄青怀中那部分。
元辰瞧见林玄青一双目光落在小苏身上,此时又主动关怀,当下握住小苏的手,朝林玄青道:“庄主仗义赠药,元辰与表妹感激不尽!”
“元兄客气了!林某之为与令妹相比,不值一提!”
元辰如此明显的动作,林玄青即便不想看,也无法越过去,心头没由来的一涩,随之又想,他二人男俊女俏,一般的气质卓然,着实般配。思及此,他坦然一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家父林朝平乃是第七代庄主,前日赴友人之邀,尚未归来。”
林玄青将众人引入主厅,分宾主而坐,女婢奉了茶,元辰便示意剑舞奉上礼物。
剑影将紫檀木盒放至林玄青手边,小心翼翼揭开盒盖,只见红色的绒布之上卧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
林玄青见此珠非寻常之物:“元兄这是何意?”
“不瞒林兄,元辰兄长身患腿疾数载,如今方有望冶愈,只……缺一味药引。听说贵庄庄主乃天下第一妙手,庄中更是侍药无数,故而前来求药,还望林兄成全。”
“那……差得是哪一味药材?”沉吟片刻,林玄青问。
“小苏前后配了多副药,皆不能完全根治大表兄之疾,此时也说不清倒底哪一味药可以医治,故而将医方及脉案一并带了来……林兄若能指点一二,小苏与二表兄感激不尽。”小苏抱拳说道。
林玄青的目光滑过小苏,再次落向明珠:他二人只道求药,却始终不说求何药?
这颗明珠细腻光滑,白日依然可见柔和的光芒,想来绝非凡品。瞧他二人年岁不大,一出手便是这样的宝物,想必出身不凡。江湖中,这般年纪,家境又能殷实到能拿出此物的——林玄青暗暗摇首。他们来自王城,随身的侍卫女婢样貌见识皆不俗,那应该是出自官宦之家。即是官宦之家,那收了此物……
“恐让姑娘失望了,林某愚钝,又因常年庶务缠身,对医术并不十分精通……听姑娘口气,令兄之疾怕非寻常病症,以林某之能,恐难帮上元兄与姑娘……”
闻言,元辰便知林玄青为人谨慎,而非医术不精。他点了点头,十分诚恳地朝林玄青道:“是元某唐突了,元辰该请相熟之人引荐,而非不请自来,更不应开口便提求药。”
顿了顿,元辰又道:“实不相瞒,元辰兄长所患腿疾,乃中毒所至,确非寻常之症。也正因如此,元辰方与表妹慕名而来……实则听说南岳山庄庄主医术当世无双,更兼庄内藏药无数……罢了,罢了,林兄若有为难之处,元辰自不会勉强。”
林玄青见元辰说得诚恳,转念想:庄中奇花异草不在少数,若他们能觅得所需,多交一位朋友与南岳山庄来说,不算坏事。就怕他们是冲药石而来,若收了这枚明珠,必难推辞。当下,他合上盒盖,将明珠推还元辰。
“既然元兄如此信任,林某自当一试,这个……便不必了。”
“林兄勿要推辞,此物与元辰不过俗物一件;若与林兄,哪日有缘得已入药,方是它的大造化。”元辰顿了顿又道,“如此一来,此物并非赠于林兄,而是赠于天下人,林兄不过是暂时代为收管而已。”
到此刻,林玄青若再推辞,反显小家子气。他思索片刻道:“如此,林某便替天下人先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