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小苏一身戎装,路遥、玉萧左右侍立,百名亲兵守在厅外,个个精神抖擞。
厅内堂下,立着十数名南境将士,有着银盔银甲的,有着金盔金甲的,刀疤脸亦立在其间。
“熊副将,孟将军为何到此刻还未来议事厅?怎么说,小苏也是奉君令而来……”
小苏极快地扫了眼刀疤脸,尔后委屈似的朝他道。昨夜听他三人密谈,她知刀疤脸是个直肠子。
果然,刀疤脸双手叉腰,昂首也不看小苏:“将军又怎知郡主提前一日入城,此时未到,想有军务缠身。”
“军务缠身?”
小苏怎不知刀疤脸欺她初来随口敷衍,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刀疤脸的说辞。
“郡主,处理军务怎会不在军机堂?!”一银甲老将看不过,铿锵有力道。
“处理军务为何非要在军机堂?!”
不待小苏说话,刀疤脸朝老将喝道,可见他压根没把小苏放在眼中。
老将面色十分难看,他朝小苏拱了拱手:“郡主有所不知……”
“老将军,”小苏快步走近扶起老将,“君令在身,小苏虽怯,却也不敢不快马加鞭,唯恐误了战事。”
趁扶老将的当口,她朝老将使了个眼色,又继续道:“老将军莫急,待孟将军到了,咱们再作打算。”
尔后,她朝刀疤脸道:“小苏临行前,王君召见小苏,说孟将军与熊副将皆是名将,让小苏多向二位请教。”
她朝刀疤脸深深一揖:“小苏年少,又是初来,往后还望熊副将不吝赐教。”
闻言,厅中众人表情各异,那老将更是吃惊地望向小苏,小苏见了,朝他微微一颔首,示意他勿要出声。
“郡主过谦了,”刀疤脸嘿嘿一笑,“熊某与将军大小打了百十场仗,杀敌更是无数,郡主既有心请教,熊某绝不会藏私!”
刀疤脸似有犹豫,顿了顿又道:“上阵才能杀敌……那些没有上过阵,只会耍嘴皮子之言,郡主倒不用往心里去,免得误导了郡主。”
小苏自然知道刀疤脸言中所指,轻笑着答道:“军师去请将军多时未归,想来是个不大利索的……”
小苏所言,让刀疤脸更加得意,他冷笑着暗忖:此女一看就是好糊弄的,偏偏黎继不信,错失了良机……
黎明时分,天色尚暗,远远可闻马蹄声声,震天动地。
刀疤脸以为南蛮来袭,唬得隔夜酒都醒了。
当他衣衫不整地冲上城楼,正好碰见军师黎继,两人难得默契地走进暗影里眺望。
微微的晨光中,振振作响的帅旗依稀可辨,见是齐军,二人皆长舒了口气。
齐军之中,众军之前,一人纵马领先。那人身形娇小,白衣皑皑,虽看不清眉眼,但二人已猜测出其身份。
“拿箭来!”
熊副将冷笑着张弓搭箭,丝毫没有犹豫。
凝神屏气,等待着最佳射击距离,他要一箭贯穿白衣之人的头颅,他有这个自信。
若不是黎继阻拦,此女早就命丧黄泉:可恨黎继那家伙,一溜烟的没影了……
黎继拦住熊副将,开了城门便往孟豹的院子跑去。小苏郡主提前入城,孟豹尚蒙在鼓中,他得赶紧通知孟豹。
从城门到军机署尚可骑马,可从军机署往孟豹的寓所,他只能靠两条腿。
“将,将军……起,起了没?”
他顾不上擂鼓般的胸膛,注铅似的双腿,喘着粗气朝两名亲兵道。
“将军未曾唤人入内侍奉。”两名亲兵相视着摇首。
“这可如何是好?”
往日这个时候,孟豹早就呼三喝四让人侍候,今日有事,反倒……黎继心急如焚。
“赶紧进去,瞧瞧,若将军醒了,就说……我找他……有要事相商!”
“黎先生,您饶了小的们罢!”一名亲兵双腿一曲跪下去哭丧着脸道,“要是吵了将军休息,他还不得剁了小的们!”
“将军向来信赖黎先生,若先生去唤,将军自然不会坏了心情。”另一名亲兵紧跟着跪下去,口中劝道。
“你,你们,滑头!”
黎先生望着紧闭的院门,心一横,冲进院中。
“将军,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他嚷嚷着推开房门,浓烈的酒肉混和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榻上,孟豹四仰八叉地躺着,睡得像头死猪。
“唉哟,我的将军,你倒是快些醒醒!”
黎先生说着抓起桌上的茶壶,将那壶嘴对准孟豹的脸,手腕一沉,水顿时倾泄而出。
经凉水一激,孟豹打着激灵坐了起来,正要发飙,见是黎继:“先生何事?”
说话间瞧见黎继手上的茶壶,他也不问了,抓过来对着嘴就是一通猛灌。
“将军,小苏郡主本应明日才到的,不知为何提前一日,此时……怕已进了城。”黎继被他唬得一愣,嗫嚅着嘴解释。
“什么?!”
孟豹闻言抛了茶壶从榻上跳下来,那瓷壶落地,应声裂成数瓣,他如未闻未见,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孟豹进议事厅时,小苏正捧着茶水轻嘬。
她见孟豹衣衫不整地进来,放下茶盏淡淡然道:“想来,是扰了将军清梦,真是罪过。”
见孟豹未语,她接着道:“小苏带来的兵马驻于城外,有劳孟将军尽早安排。”
孟豹瞧着眼前的少女,稍一瞬便恢复镇定,反问道:“孟豹粗人,不知郡主说的安排,是如何安排?”
孟豹不仅身上散发的气味难闻,这一张口更是奇臭无比。
“无妨,此事不急。”小苏掩住口鼻问,“将军是先洗漱更衣,还是先和小苏探讨如何安排?”
“更衣?”
孟豹垂首一瞧,黑紫的脸刷得一下更黑了:好在昨夜和衣而卧,到不至于衣不蔽体,自己堂堂一军主将,蓬头垢面确实不妥。
“郡主请稍待!”他朝小苏随意拱了拱手。
见孟豹离去,玉萧忍不住笑了出来。
“就这样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还是主帅?”
“玉萧休要胡说,孟将军十六岁便率兵捉山贼,擒海寇;二十二岁便封将,英雄得很呢!”
“如此邋遢,狗熊倒还差不多!”
孟豹刚迈出门,身后就传来苏、玉二人嘲讽似的对话。
“苏雪儿!”
他陡地转身,咬牙切齿地瞪着苏、玉二人,恨不得立刻扑过去拧断二人的脖子。
“将军唤小苏有事?”小苏一脸无辜状。
“将军,那边才是回驿馆的路……”
黎先生脚程慢上许多,刚到军机堂,就见孟豹气势汹汹地折返。他恐孟豹坏了计策,慌得唤刀疤脸,两人合力将孟豹拽了出去。
所剩几位金甲将士,觉得在此处已然无趣,相跟着尾随而去。
小苏也不介意,待众人走远,一改方才模样,端方而凝重地朝银甲将士施礼。
“苏行云之女苏雪儿,见过诸位叔伯。”
众银甲将领大都与镇南王苏行云有过命的交情,如今见得镇南王后人,自是一番唏嘘。
待众人稍静,小苏缓缓道:“诸位叔伯都与我父出生入死过,近年来又誓死捍卫南境,小苏感激涕淋,请受小苏一拜。”
说着,小苏屈身诚挚地拜了下去。
众将还礼皆说“不敢”。
“郡主这是作何?”那老将虚扶起小苏,“我等身为苏家军,无论王爷在与否,必为王爷,为大齐守住南境!”
老将指了指墙上的孟字旗,摇首又道:“只如今……”
小苏见他不再往下说,又见众人面露隐忍,正色道:“小苏知这些年诸位叔伯受奸人所迫,分外艰难,而今小苏归来,必会重振苏家军,驱逐南蛮,惩治奸人!然,小苏终究年幼,还望诸位叔伯助小苏一臂之力!”
顿了顿,她又道:“小苏并非贪生怕死,实乃是小苏恐一己之力不足以抗衡,而使百姓流离,军将浴血。”
小苏这番话说得真情毕露,众将听得热血沸腾。
当下就有一人朗声道:“郡主仁心,老夫佩服!我乃卫忠,原为镇南王麾下先锋。若郡主不嫌老将残弱,卫忠誓死追随郡主!”
小苏见是初时扶起她的老将,感动道:“卫叔叔忠肝义胆,老当益壮,请受小苏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卫忠连忙扶起小苏。
“末将徐飞愿追随郡主!”
“末将刘一刀愿追随郡主!
……
一时间,众将抱拳纷纷唱道。
“诸位叔伯热血之情,小苏感激不尽。”小苏朝众人又一揖,尔后道,“驱南蛮必先除孟贼,小苏昨夜写了份折子,将孟贼如何勾结外贼,鱼肉百姓,吃空饷之事一一禀明王君。还请诸位叔伯在其上画押,以示决心。”
她接过玉萧递过来的折子,高举过头顶,盛满坚定的明眸扫过众人。
“孟贼实在可恨,老夫先来!”
卫忠说着在折子上写下卫忠二字。
徐飞次之,尔后是刘一刀。
小苏见另四人并不画押,只相互使着眼色,慢悠悠道:“若奏折之事让孟奸知晓,小苏与画押之人皆难逃毒手,故尔四位……”
小苏尚未说完,卫忠盯着四人恨恨道:“刘大憨,关麻子,你俩可都欠着王爷一条命!许三思,王瘦子,乌水之战,王爷把仅剩的半块饼分给你二人,自己喝水裹腹,难道你们忘了?!”
“没,没忘……”
刘大憨,关麻子,许三思赤着脸,先后在那折子上签字画押。
“王瘦子!”卫忠一声暴喝。
王瘦子竹竿似的身子一抖,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卫,卫老哥,咱,咱人微言轻……签与不签也没差别不是?”
王瘦子话音未落,便觉脖子一凉,那是路遥的玄铁。玄铁泛着嗜血的寒光,离他脖子不及半分,只要他稍有动作,便会命丧黄泉。
小苏挑眉望着他:“小苏方才未说完,今日……不签亦得签!”
“签,签……王某未说不签。”王瘦子讪讪道。
待王瘦子签罢字,画罢押,小苏长舒了口气:“诸位叔伯莫怪小苏,攘外必先安内,小苏不得已方出如此下策。”
卫忠笑呵呵的颔首:“此刻见郡主,倒有几分王爷的风范,老将高兴尚来不及,哪里会怪罪。”
“卫老哥是说,郡主先前让你失望了?”徐飞拈着络腮胡子打趣道。
“去,去,没大没小的!”卫忠老脸一红,瞪着徐飞道。
众人哄然大笑,王瘦子也跟着笑起来,却见路遥瞪着他,唬得脖子一缩,众人见了又是一阵大笑。
卫忠到底年岁大,持重些,他见小苏收了折子,立在哪儿浅笑不语,问:“郡主,可有何打算?”
小苏见众人皆正色看过来:“尚有一事,待处理妥了,小苏方与叔伯们共议驱敌之事。此时,还请诸位先回。”
众人颔首,先后离了议事厅。
许久之后,孟豹与黎先生方才一前一后进了议事厅。
“孟某连日应战,伤了肠肚,所以耽搁了些时间,让郡主久候了。”
“无妨!”孟豹傲慢,小苏恍若未见,“孟将军辛苦,小苏明白。只是这午时已过,怎还未奉饭食?”
“就来,就来。”
黎继唯恐孟豹说出不合适宜的话,抢说道。
不多时,兵士送上饭食,小苏不紧不慢地用了,又饮了一盏茶水,伸了个懒腰,打了哈欠,才悠悠说道:“连日奔波,也没有睡过个安生觉,不知小苏下榻之所……”
“你,你……”
孟豹的仅剩的耐性被消磨殆尽,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小苏,双目赤红。
他被黎先生催着赶来,看着她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现在她竟然要去歇息,不由得心生怒意。
黎先生讪笑着强行按下孟豹的手:“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还请郡主移步。”
小苏似笑非笑地瞥了孟豹一眼,领着路遥、玉萧随黎继步入一处院落。
“郡主好生安歇,黎某告辞。”黎先生说着就要退出院子。
孟豹脾气暴躁,经受不住刺激,不足为患,只这位黎先生……小苏一面与黎继寒暄,一面暗暗打量着他。
“先生在孟将军帐下,任何职务?”小苏不待他转身,问。
黎先生略一迟疑,答道:“黎某为军师,兼任书记一职。”
说话间,他一双鼠目飞快地扫过小苏。
“孟将军对先生言听计从,想来先生是位大才之人。”
“黎某不才,惭愧,惭愧。”黎继口中说着,一双鼠目却滴溜溜的又向路遥与玉萧望去。
“他们是我的侍从,会点儿拳脚工夫。”小苏有意给他留足时间,掩了唇打了几个哈欠,才道,“好了,本郡主乏了,就不留先生……”
“那,黎某等几时往议事厅?”
“商讨战事?还是等明日吧!”小苏又打了个哈欠,道。
黎先生闻言点了点头:“郡主好生歇息,黎某告退!”
小苏颔首,待他退出门首,娇滴滴地喊到:“萧儿,快打水来,让本郡主烫烫脚,这些日子可把本郡主累坏了!”
黎继听闻,有意放慢脚步,然入耳皆是小苏抱怨行军之苦。
脚步再慢,终还是出了院子。
这位郡主要么徒有其名,要么心思深沉。他一面思忖,一面快步往议事厅行去。
半道上,孟豹的亲兵拦住他,告诉他孟豹回了寓所,他也不言语,转身便往孟豹的院子跑。
孟豹着人摆好酒菜,见黎继进来,替他斟满酒:“先生何必对那黄毛丫头低声下气,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仗着王君几分怜爱罢了!”
黎继坐定,咂巴着嘴道:“黎某还是觉得其中有蹊跷,若这小苏郡主真是一无是处,王君又怎会放着五王子不用?”
“先生多虑了,父亲传书不是说了,王君是看在苏行云旧部的面子上,让她来卖苦情收卖人的。”
“我想大司马不仅仅是这个意思……”
“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是您想多了……罢了,晚些时候,本将军与她说说出兵之事,到时候看情形再说。”
“她说,困了,明日再议……”
“果然如本将军所料!我儿孟真尚写信来诉行军之苦,何况她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