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淑妃果然不负儿子所托,亲手做了四样小菜,用银壶装了经年的陈酿,又备了两样时令水果,由着内侍不急不徐地抬着她往紫宸殿行去。
从冰泉宫往紫宸殿距离不近,她寻思着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想一想如何向聂王君讨恩旨。
像王后那般叙家常似的,三五句话便将事情了了?!不,若是王后,何需如此费神!她捋了捋宽大的水袖,尔后双手叠与膝上,身子坐得笔挺。像孟贵妃那般甜言蜜语百般讨好?!呵,就凭她那双会说话的眸子,或许朱唇未启,王君已然准了。
倏忽间,她觉得自己并无讨喜之处。紧抿的嘴角自嘲地扬了扬,目光随即落与半遮半掩的脚尖,一双脚尖之上,七彩莲瓣托着一对猫眼似的宝石,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之处。
是什么让她挪不开目光?
或许,只是未曾想到周全的法子。
紫宸殿就在眼前,她迟疑着下了步辇。
“奴才见过淑妃娘娘。”
石头见是秦淑妃匆匆迎了上来,行了礼,恭敬地随在她身后回话:“王君去寿康宫瞧贵太妃,估摸着也该回了,娘娘请殿内稍坐,奴才给您沏一盏明前龙井……”
“本宫就在此候着,你自去忙便是。”
秦淑妃在殿外停住脚。她对紫宸殿并不陌生,但也没有熟悉到像在冰泉宫那样自在。她想,与其在殿中干等,倒不如站在这玉阶之上,看一看细风穿过花草,看一看飞鸟掠过瓦檐……不管那一样,至少是有生命的,是有灵气的,怎也比对着那些死物来得强。
午后,寿康宫管事来禀,贵太妃积食胸闷得厉害。聂王君传了御医院院首,仍不放心,便往寿康宫亲自探望。好在贵太妃精神尚可,聂王君陪着逛了回园子,又说了一会话,瞧着她睡下,才匆匆赶回紫宸殿。
远远的,聂王君便瞧见阶上立着一位美人。那美人身材窈窕,气质出尘,一袭紫纱逶迤拖地,恍若天人。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玉阶,朝美人道:“蓁蓁,你来了。”
秦淑妃福下身子,温情款款道:“蓁蓁来了……”
语未毕,聂王君已携上她的柔荑:“蓁蓁不必多礼。”
非召,秦淑妃鲜少来紫宸殿,此时柔荑在握,聂王君不知何爱抚才好。秦淑妃倒是坦然得很,任由他牵着柔荑,相伴着一起进了殿。
后宫之中,不乏挖空心思往紫宸殿凑的女人,偏秦淑妃对他恭敬有佳,却又亲疏有度。聂王君欣慰之余,总觉得与秦淑妃之间隔着点什么。
在他眼中,秦淑妃似水温柔的外表下,有一颗坚韧的内心,让他爱不得,怜不得,却又舍不得。
两人一块儿用了膳,又探讨了会儿文学大家无崖的一篇新作。秦淑妃见聂王君兴致颇高,便拿出描有素梅的请柬,放于御案。
聂王君眼底闪过一丝戏谑,道:“这是,给本君的?唔……蓁蓁的礼数越发得重了。”
秦淑妃心内透亮,只当不知柔柔地说道:“若论礼数,最不周全的便是蓁蓁了……只王君怜惜蓁蓁,不与蓁蓁计较罢了……蓁蓁懂的……”
“蓁蓁懂的?”聂王君眉头一动,脱口问道。
“蓁蓁懂的!”秦淑妃郑重道。
说话间,她恍惚而又真切地看到聂王君如释重负似的吁了口气。心忽地漏了一拍,目光定格在那棱角分明的脸上。如刀削一般的脸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一如初见。
是的,一如初见。
岁月很是善待这个男人,赋予他世人不极的尊贵,超凡智慧,以及极其沉稳的气质,却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她清楚的记得初见那日,他身着墨色常袍快步从她眼前走过的样子,那一瞬起,她所有的目光凝聚他一人身上,再难挪开。
可他身旁有他所挚爱的王后,以及那位风情万种的孟贵妃。那时,她便清楚这个男人拥有的不仅是眼前的女人,将还会有源源不断送进宫的各种出身的女人,而自己将是她们之一。
她敬他,仰慕他,但不愿迷失自己。
良好的出身,让她一进宫更可独居冰泉宫。十几年来,他来,她便笑脸相迎,温柔相待;他走,她便读书教子,安稳度日。
见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秦淑妃继而道:“请柬是蓁蓁给‘小朋友’的,烦请王君替蓁蓁转交。”
“小朋友?”聂王君眉头一动。
“是,”秦淑妃浅笑着道,“镇南王嫡女——小苏郡主。”
“蓁蓁鲜与人深交,小苏又是那样的性子,您二人竟然相熟,本君倒是诧异得很。”聂王君望着她恬静的侧脸,道。
秦淑妃也不急着回话,玉手执起银壶斟上一盏陈酿,送聂王君眼前,见他接过,方道:“小苏郡主在太学时,贞儿拿过几篇她的文章给蓁蓁……字虽差了点,意境倒是不错!”
“呵,”聂王君轻嘲,“她的字可不是差了点,简直不忍直视!”
“小苏郡主性子率真,字自然也是随了她的性子
……”秦淑妃掩唇轻笑,“蓁蓁倒是十分欣赏她这不做作的性子,更难为她一个女儿家,竟能写出‘醉卧沙场莫思归,怒马鲜衣最少年’那样快意洒脱的句子,让蓁蓁即羡慕又佩服。”
秦淑妃顿了顿,又说:“蓁蓁与小苏郡主也算是以文神交!”
“以文神交?!你倒是高抬那丫头……”
聂王君陡地闭了口,没有往下说。
秦淑妃本就聪慧,见状笑道:“王君乃是天下第一有气度之人,胸中自有山川日月,再有才华之人与王君,就像萤火与红日,何况还是一个初露头角的小姑娘,她的文采自然入不了王君的法眼!”
聂王君大笑:“本君今日方知淑妃的口才亦不逊文采,果然不枉大齐才女之称。也罢,本君倘若不允,岂不是负了蓁蓁的七巧玲珑心?!”
秦淑妃闻言,深情款款地望着聂王君:“蓁蓁就知王君爱惜蓁蓁。”
聂王君闻言朗声大笑。
这一晚,紫殿宸自是风光旖旎……
时光荏苒,秦淑妃的生辰转眼即到。
当日,聂王君下了朝,命石头将请柬交给小苏。
小苏将那请柬翻过来覆过去,瞧了又瞧,仍不敢相信:“王君这是准我去秦淑妃的生辰宴?”
“郡主,您这般下去可就误了时辰……”石头望了眼日头,催促道,“奴才瞧着,您这……怎么也得收拾没拾……”
这张请柬在御案上躺了多少天,除了聂王君本人,便只有尹大监师徒俩知晓。不说旁的,就说聂王君好几次将请柬拿出来把玩,石头也没猜出他安的什么心思。
直到方才,聂王君把请柬交给他,他心中擂鼓似的,这不就是摆明了为难人吗?!当然,为难的是小苏郡主。
这些,小苏并不清楚。她听了石头的话,抬起胳膊嗅了嗅,拿起请柬一溜烟跑回蘅芜苑,吩咐香怜赶紧备寿礼。
待她梳洗更衣之后,香怜已将她往日得的赏赐全部摆在案上,她翻看许久,也未寻到一件适合作秦淑妃的寿礼之物。
“这些俗物又怎能送给神仙般的淑妃娘娘?”
“不然,郡主写个手笺,奴婢回王府找大总管去?”香怜见她愁眉不展,问。
“此刻,怕已来不及了!”小苏叹道。
果不其然,话刚落音,宝林便风风火火的进来回禀:“郡主,五王子派来的车辇已候在苑外。”
二人相视了一眼,却又没有法子。
“罢了,先去了再说!”
秦淑妃的冰泉宫,三面环水。此时,水面雾气腾腾,宛如蓬莱仙境。远远望去,在一片葱茏之中,一片片琉璃瓦顶闪烁着炫目的金光。
走近一瞧,便知冰泉宫得名于殿外的一汪清泉。清澈的泉水自地底喷涌而出,白浪翻腾,好似银花盛开;复落入池中,溅起无数水珠,晶莹剔透,又好似明珠散落,美不胜收。
小苏哪敢贪美景,与香怜快步进了冰泉宫。宫内早已是妙音绕梁,花香袅袅。
此次并非整寿,秦淑妃只邀了几位谈得来的妃嫔和诸位公主。她虽不理宫事,但有教学公主们诗书之职。夫子生辰,邀与不邀,公主们都需应一应景。索性秦淑妃主动邀了她们,也免了相互揣踱的心思。
因而此时,座上是香鬓云集,锦裙环绕。
今日,秦淑妃一改日清素,鹅蛋脸上粉黛淡施,柳眉轻描,风髻雾鬓上金灿灿的三尾凤口衔串珠,其旁斜戴一朵新采的牡丹花,身着绣了星星点点的海棠花的碧霞罗,逶迤拖地月白的烟纱裙掩了一双玉足。这样的淑妃,多了几分的尊贵,少了几分不食烟火的疏离。
此刻,她手执团扇,嘴角含笑,与身着团龙锦袍,头戴金龙冠,不怒自威的聂王君同坐主桌。
“恭祝淑妃娘娘生辰之喜!”
并排走来三名少女,齐整地福下身子高唱,那声音婉转清脆,格外悦耳。
第一名少女温柔静默,体态娇柔;第二名少女一双俊眼,顾盼生辉;第三名少女面若桃花,肌肤赛雪,身量娇小。这三名少女,小苏全都认得,尤其是中间那名高挑少女,她便是孟贵妃之女——五公主碧瑶。聂王君看着她们,凌厉的目光柔和许多。
三位公主娉娉婷婷,百般娇柔地向聂王君、秦淑妃行了礼,又奉上各自的寿礼,方才莲步轻移,回了座。
接着,五王子元贞捧着一方锦盒,其中卧着一块玉壁,玉壁质地细腻,造型古朴,一见就不是凡品。
他上前跪了下去:“元贞恭贺母妃,福寿齐绵!”
秦淑妃见了,欣然受了。
聂王君微微颔首,道:“总算用对了一回心思!”
小苏立在门首,看着笑得眉眼乱颤的元贞,抿嘴轻笑,也只他这个憨憨才会把这话当作夸赞。
她见元贞入了坐,方缓缓走进殿前,福下身子道:“小苏恭祝淑妃娘娘,岁岁皆今朝,年年皆芳华!”
今日,她半挽的发髻上,仅斜插了一枝珠花,再无其他装饰,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外罩薄纱,更显得她眉眼娇俏,清新又脱俗。
其实这一身打扮可真真为难死小苏了,她提起困住脚踝的裙角,却发现一双脚露出了大半,慌得又松了手,好不容易理顺了裙角,抬眸瞧见聂王君正冷眼望着她。
聂王君心中好笑,面上却波澜不惊,道:“小苏这祝词倒是新颖,淑妃年年皆芳华,你们这群小丫头又将如何?”
呃,这……
小苏心虚地收回目光,强笑着道:“诸位公主殿下,自然是明艳动人,千娇百媚。小苏,小苏……就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假小子,不敢与公主们相提并论……”
秦淑妃莞尔一笑:“明明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非说自己是个假小子,小苏郡主这样的自谦,也是很特别呢!”
小苏正要张口,忽见五公主碧瑶立了起来,碧瑶斜睨着小苏: “怎么不见小苏郡主献寿礼?”
小苏闻言脸上一滚,结结巴巴道:“淑妃娘娘,小苏,小苏……”
就在她为如何解释能全了淑妃的脸面,又不使自己尴尬时,忽闻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五王妹还是那般性急……”
元轩坐在轮车之上,由云修推着缓缓走来,在小苏身旁立住,恭敬地朝主座二人行礼道:“元轩见过父君,见过淑妃娘娘!恭祝娘娘芳华永驻!”
聂王君打量了他两眼,方道了声“免!”
尔后又听元轩道:“元轩唐突,不请自来,还望淑妃娘娘勿怪!”说着又是一揖。
“本宫知大王子不喜热闹,因而踌躇……现下大王子亲自来了,本宫高兴还来不及呢!”
大王子朝淑妃感激一笑,说:“元轩谱了新曲,正好为娘娘贺寿!”
“哦?”
秦淑妃知他去岁在招待外臣的国宴上,一曲惊艳四座,于是笑道:“今日,本宫与诸位有耳福了,快请!”
元轩点了点头,转首朝小苏柔声道:“我们开始吧!”
众人不解,不约而同地望向二人。
只见,云修将一柄青铜剑奉于小苏,便退回元轩身侧。
小苏接了剑,不知元轩何意,立在殿中,心中惶惶。
她求助般抬眸看向元轩。
此刻,元轩的轮车之上,多了一尾凤尾古琴。他调好音,朝小苏微微一笑,便拨动了琴弦。琴音自他指下泄出,一会儿如清泉汩汩,一会儿如和风煦煦。正当殿中之人沉浸在这和风清泉之中,琴音陡然变轻快。
小苏果是聪慧,踩着音符舞动起手上的青剑。她月白色的身影如同雏燕般的轻盈,伴随着轻快的琴声抽出剑鞘里的青剑,手腕轻轻旋转,青剑舞出一朵朵剑花。琴声越来越急,她舞得亦是越来越快,只见一片剑光闪闪,却与那抹月白色的身影融与一处,那里还分得清是剑是人。
不消片刻,琴声骤然变缓,她的身影与青色的剑光也慢了下来。青剑在空中画成一弧,她身子一斜顺着剑光倒去。众人惊呼,却不想她在着地那一刻,扯过宽袖,应势而起,绕着大殿旋转,如一朵白莲环绕在剑光中。
琴音如泉,剑影如幻,二者相辅相衬,众人只觉耳目不够承载,一个个贪婪地望着殿旋转的少女。
不知过了多久,元轩一个勾指琴声戛然而止,小苏同时止住了身形,收了青剑。
殿中响起一片啧啧的赞叹声,谁也没有注意,聂王君冷冽的脸上,唇角微微扬了扬。
小苏娇喘着行了礼,感激地望了元轩一眼。
元轩举起案上的桃花酿,朝她微微一颔首,饮下手中的琥珀色的佳酿。饮下的是酒,却也心底的那份执着。
碧瑶故意为难小苏,元贞看在眼中,急在心头,又见元轩与小苏配合的天衣无缝,心中生出几分不忿,几分懊恼,又有几分庆幸,万般滋味同时充斥着胸膛,那滋味真是难已言述。
心中同样不是滋味的还有一人。孟挽晴坐在碧瑶身后,一双纤手几乎将丝帕拧碎:那日,怎得就慢一步,没让她葬身马蹄之下,才让她今日又出了风头!
宴席之后,秦淑妃借口想以剑为题编排一组舞蹈,留下小苏。寿星最大,聂王君自然也不会在此时做恶人,便一口允了。
除了小苏,就属元贞最开心,他耐着性子,待聂王君出了殿,便位着小苏往园子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