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飞船降落在了一座废弃城市。
我放下了手里的工作,看着玻璃外一片荒凉的景象。
唐北殷胡乱操作着摄像头,乱晃的视角让他眩晕到反胃。
我抢过操作权限,问他想找什么。
他缓了一会,笑嘻嘻的指着远处的一片建筑:“小谷和景叙他们都是从这里毕业的哦。”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废墟之上,隐约只能辨认出某个柱形建筑的影子。
不知积了多久的尘土吞没了碎窗户,玻璃如被砌入墙中般只剩小小的尖角。
我没见过这栋建筑原本的模样,也无法想象就是这样的寸土之地曾作为最高学府,培养出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才。
可这才是我离开之前,人工智能为我模拟出的地球真正的模样。
对这颗星球来说,人类像寄居其上的古怪蚂蚁。真正的灾难来临之时,人类所有噩梦般的过往、纷争不过像扎在巨人身上的绣花针。
有几根毫无敬畏的针扎进了巨人的眼睛,于是巨人跺了跺脚,震碎了得寸进尺的蚂蚁帝国。直到这时,他才猛然发现,自己早已被蚕食的骨肉破碎。
巨人以极快的速度陨落了,一如地球骤然坍塌。
活下去的蚂蚁需要新的巨人。
“你要找的碎片就在这附近吗?”
我怕这里还有残余的有害物质,按住了唐北殷:“你先不要出去,等我回来。”
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笼住了我,唐北殷从背后搂住了我的腰,下颌搭在我的肩上:“一起去吧。有我在,你不需要逞强。”
我打量他一眼:“你行吗?”
他在我腰上掐了一把,意味不明道:“我行不行,大决议官还不知道吗?”
我一阵腿软,猛的将他推开,威胁的看他一眼:“有本事下次别耍阴招。”
“好啊。”唐北殷再次贴近我,不客气的把我锢住,某个地方抵着我,在我耳边吹气,“怜香惜玉倒是我的错了。”
我的身体僵的厉害,像被捆住四肢一样动弹不得,他的声音充满蛊惑:“再有下次,小霁…”
他用气声说了句不知从哪学来的糙话,我老脸一红。
唐北殷戏谑的看着我,端起我的脸吻了下去。他沿袭着自己一贯的风格:野蛮、霸道、又富有技巧,让我不由得怀疑他是个老手。
一想到这里,我便回了神。
他地位显赫,又不像我似的常年被人监视。不知多少人争着抢着爬他的床、等他的恩典。
他不知吻过多少人、听过多少不知廉耻的情话。
我一阵烦躁,咬他的舌头把他赶了出去,气愤的拿了件外套和一把枪,转身就走。
唐北殷愣了几秒,反复思索哪得罪我了。
他灵光一闪,得出结论:一定是因为自己干那事的时候太温柔了,没能让我折服。
他追我出来的时候,季景叙刚揉着眼睛走出睡眠舱。他环顾四周,一个人影都看不到,顿时清醒了。
季景叙十分难过,仿佛被扔在了荒郊野岭,他悲伤之余不忘给弟弟发消息:“景安,你喜欢过别人吗?我今天又见识到了,喜欢一个人,简直就像被偷了块心脏似的。不管对方是满身炸弹还是八百年没见了,只要自己少了块心,就总是会为那个人魂不守舍。”
“上次见到这种眼神,还是老谷看谢灵的时候。真奇妙!这一路上老大看林先生也是这种眼神。”
秦景安读完了消息,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
他起身出门,门口那人已经等了四个小时了。
秦景安双手插兜,没什么耐心:“什么事?”
“我要去北方禁区采一种药,前往那个区域需要首领的授权。”
秦景安知道,肯定是唐北不准他去,不然他也不会来求自己。
秦景安离开了:“我管不了,你找唐去。”
祝流明咬着牙追了上去:“药如果制成了,我会分给你。”
秦景安睨他:“我为什么要吃药?”
“我想起来你是谁了,当年大名鼎鼎的An。你煽动人们反抗联盟、帮助机器人解读主人、怂恿议政员与中枢决裂…你也是冬眠人,不然你活不了这么久,所以你也付出过冬眠的代价。”
秦景安停下脚步,背对着他,拖长的背影给人以莫名的压迫感。
祝流明自嘲的笑:“所有冬眠人,都需要有人定期帮你补充必需的能量。但是他们间歇性的清醒,不一定会碰上什么意外。我的家人就是为了我…”
“我没兴趣听你的长篇大论。唐设定禁区有他的考虑,人没必要反复付出以前付出过的代价。”
“古方‘七茌忘忧’,克癔症,服下后如蝉蜕卸下愁思,不会损伤其他有用的记忆。”祝流明执意继续说下去,他的目光里有种失去理性的较真,“代首领,爱过我们的人都不在了,可我们还要活下去。”
秦景安回头,上下打量他。
祝流明对上他深棕色的眼,依稀看到了某些与自己相似的困顿。
“你说得对。”秦景安似乎在笑,袖子里弹出一把刀,贴近了他:“我会安排你去的。稍微提醒一下,我不喜欢让别人知道太多我的故事,今天的事如果有丝毫败露…”
祝流明说:“不会的。”
祝流明走后,秦景安趴在窗台发了会呆,窗外的世界风平浪静,他快忘了禁区的模样了。
他不愿下楼,于是回到了办公室,接着画画。
画中的哥哥安然躺在睡眠舱里,身上洒着彩色的光。
秦景安隔着画摸着季景叙,一如当年他隔着玻璃趴在哥哥身上,等待哥哥每一次醒来。
他无法看到自己看向哥哥时是怎样的眼神,不然他一定能理解季景叙所说的“像被偷了块心脏”是什么意思。
“我没喜欢过别人,不太懂哥说的那种感情。不然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养只猫吧?听说毛茸茸的小动物很招人喜欢呢。”
季景叙回了个“好”字,伸了个懒腰,琢磨着该怎么向唐北讨要。
他环顾着四周,才发现这地方越看越眼熟。
他差点没坐稳:“这里是…”
包子的声音恰如其分的传来:“地球碎片,A8号。”
季景叙有些懵,这不是他设定的目的地:“是你改的航线吗?”
包子歉意道:“不是的,林先生所下指令的优先级永远高于我。”
“真是让人怀念的地方…”季景叙坐在唐北殷刚坐的地方,拨动摄像头,“那时地球毫无征兆的‘碎了’,空间站还没建好,没离开的人只能进入‘冬眠’状态。”
摄影机的视点钻入废墟,四处都是灰蒙蒙的。
这栋建筑曾经承载了部分人类最宝贵的知识,如今却变得像太空沙一样,一捏就会碎成粉末。
“我每次醒来,我弟弟都在我身边…真是不可思议,他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会醒?”
包子彬彬有礼的回答:“可能他从来没睡过。”
季景叙愣了一下,但他很快说服了自己:只是人工智能的超理性猜测罢了,人只是**凡胎,没有琉璃器官根本不可能醒着活那么久。
尽管这样想,他的手还是开始无意识的发抖。
不知是到了故地触景生情,还是想到了什么。
唐北殷站在废墟的碎土块上,确定脚下不会坍塌,才向我伸手拉我上去。
我借力登上碎石堆,隐约看到远处有一团碎纸似的东西悬浮在半空。
可是这个星球怎么可能还有纸的存在呢?
我不禁想起之前在空间站时,那个和谷兴思一起被抓的人,脑中就有这样一块类似的东西悬浮着。
我想问问唐北殷的看法,刚回头就看到这人正用刚拉我的那只手覆着下半张脸,像是在嗅指尖的味道。
我有点发懵,他却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飘到我身后,顺着我的视线向前看:“这东西怎么在这?”
“这是…”
没等我问完,唐北殷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我没看清他从哪摸出来一把刀,一刀向悬浮物砍了过去。
那堆悬浮的碎纸外仿佛有一层透明的空气罩,与唐北殷的刀刃对抗着。
不消一会,空气罩“咔嚓”一声碎了。唐北殷用手掌托起中间的白色碎片,碎片就老老实实的悬浮在他掌心。
他带着碎片走了回来,我看到碎片如振翅的蝉翼,越接近我就动的越剧烈。
“这是冬眠时期守灯人留下的。”唐北殷引我触碰它,“东方人从前希望自己归家时能有人帮他们留灯,只要有灯火,屋子就是暖的,家里的灯火能驱散他们的舟车劳顿。”
“大冬眠时期,一家人交替着为彼此守灯。只是这其中隐藏着很多不确定性——醒着的守灯人遭遇变故或离开地球,冬眠人被视作累赘或被他人所害…只有很少一部分冬眠人,从始至终被守灯人照顾的很好。”
“守灯人太孤独了,有的人走向星际、定期回来;有的人放心不下家人,不肯离开,只能自娱自乐。”
“这是用强致幻剂制成的‘留影机’,里面写满了守灯人想对冬眠人说的话。他们把致幻剂摻到信里煮碎,这能让他们回忆起美好的过往,于是他们把一层又一层的纸糊成神像,希望冬眠人醒来后也能读懂。”
“这堆废纸就是他们最初的无名之神。”
碎片在我被碰到后迅速变黄、变黑、变成灰烬,仿佛某个生命也就此衰亡。
我心中的某一处被狠狠撞了一下。
那年,我带人清剿“迷信”,我只以为自己焚毁的是人造的神像。
我从没想过,最后的“怪力乱神”竟然是众人举目无望的思念。
他们至死都恨我。
除夕,意为除去旧夕。
每个文明的底色都印刻在他们的生命观上,春节、正月便相当于新岁、新一年的轮回。
既是轮回,又是开端。
而每个开端,都会带来新的希望。
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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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106 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