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找我是想和我合作吗?”思考片刻,塞米拉忽然露出狡黠的微笑:“看来贝德福德公爵没有向教皇如实禀告。”
拉尔夫握着她的手腕拉近与她的距离,直到塞米拉的肩膀抵着他的胸膛,“小声点”,拉尔夫贴着她的耳廓说。
塞米拉继续说着:“在这种地方举行降灵仪式,招来的可不仅是两位‘受害者’。当然,哪个贵族没有点秘辛呢?普通的怨魂早就在降灵仪式附着的除魔阵中死去,但这里的情况比较特殊,骑士团的术士恐怕记不清那些针对女巫亡魂的法阵了。”
“牢骚可以等到后面发。”拉尔夫伸手捂住她的嘴,门外传来金属碰撞的铿锵声,听起来应该是骑士腰间的剑刃随步伐轻敲铁制长靴。
待声音远去后,塞米拉才发现拉尔夫方才几乎把她拖到怀中,她向后拉开两人距离:“不是圣骑士。圣骑士会更专业一点。”
“看来你很有经验了。”他的左手依然牢牢攥着塞米拉细嫩的手腕,重新使力将她拉向自己:“你为什么帮助庄园里的侍女和女农奴逃脱?”
“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火气这么大。”塞米拉被他审问般的态度激怒,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压低:“你是真不知道贝德福德公爵用这个庄园做什么吗?”
她太熟悉拉尔夫了,见他当真在认真思考各种可能性,塞米拉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她不得不将事情托盘而出。
羊毛毯从身上滑落,她确认了一下绑在腰间的钱袋,骤然接触到凉润的串珠与入夜后冷却的气温,脖子沿上臂起了层鸡皮疙瘩。
“贝德福德家在这个庄园豢养女巫。”塞米拉直截了当地说,“西岸的女巫魔法与北地遗民魔法属于同源法系,你们的教廷不承认这一点,他们坚持认为高贵的太阳神法系才与古老的遗民魔法师出同源。”
“随着这几十年来生产贸易的发展,新老贵族之间的关系愈发微妙。你们布列塔尼家族背靠教廷,自然不需要担心地位变化。但是贝德福德公爵就不一样了,依靠军功获得的爵位。”
说到这里,她轻蔑地吐了口气,拉尔夫觉得这气息像是小猫晃荡着尾巴,轻飘飘地撩拨他的指节。
塞米拉只是似笑非笑地说着:“古老的荣耀可不能支持他们的开销,上一次荣誉还是因为一百年前帝国在北部山脉的扩张。”
“承平日久,贝德福德家族不得不开拓业务范畴。商贸是算不清的,执政是学不会的,于是就想效仿你们布列塔尼家族往神学靠一靠。但他们既没魔法传统,又改不掉花天酒地的习惯。于是30年前猎巫运动兴起,前任公爵开始暗中收容被迫害的女巫。”
拉尔夫觉察到塞米拉被冷得微微颤抖,十分自然地替她把垂落的毛毯披上。
听了塞米拉的解释后,他并未表露震惊,声音反而恢复了向时的平静,不费吹灰之力推测出后面的事情:“贝德福德公爵不满意教廷目前偏向新贵族的世俗化趋势。但他更不可能信任西岸,他只是想打造一支属于自己的女巫队伍。你知道这件事有多久了?”
“教皇知道这件事吗?”塞米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直直看向他的双眼,拉尔夫在她眼中发现了毫不掩饰的猜忌。
他生硬地挪开视线,开口道:“如果你指豢养女巫,那我们并未拿到确切证据。”
塞米拉语词犀利:“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觉得时机不对?”
拉尔夫气恼:“我也是前几天才有这种猜测。”
“好吧。”塞米拉露出坏笑:“那教皇知道我参与其中的事吗?”
“听着,塞米拉,不管你是否参与,目前东西关系缓和,教皇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额外生枝。”
“如果查实贝德福德公爵豢养女巫与西岸无关,就更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你大可以把事情说出来,这是教皇想看到的。”
“我们针对旧贵族的目标是一致的。”
塞米拉冷哼道:“但要是同盟结束,谁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改头换面,成为另一场政治清洗的由头?”
“你把我和克莱恩院长叫来就是想试探是否有别的势力协助贝德福德公爵。”
他哑口无言,塞米拉叹了口气:“现在我们也只能合作,降灵仪式唤醒了困在庄园里的女巫亡魂,加上贝德福德安排的雇佣骑士,一个不小心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她接着问道:“你可以松开我了吗?”
拉尔夫这才注意到自己将塞米拉逼到躺椅边缘,可他并未放开手。
“如果明天上午十点前我没有向教皇禀报,教廷会派人来,我们只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躲避过今晚。”
见塞米拉有所迟疑,他补充道:“降灵仪式引来了亡魂,她们冲破了除魔法阵,就算我们找到术士,夜晚的魔力波动也已经使传送阵无法作用。”
“魔法师应该都死了,” 塞米拉的双眼此刻闪烁着幽蓝的光,“白天的乌云全都消散了,” 室内一片漆黑,但黄昏时她看到了澄净的天空。
“今夜的月光很好,太阳神阖上了他的双眼,现在是女巫的时间。”她勾起唇角,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
拉尔夫曾在晴朗的夜晚漫步至赛比西河,皎白的月光投射到水中,波涛起伏处就泛着此刻塞米拉眼中的光,他知道这是女巫们夜间涌动的魔力潮,也知道塞米拉从未修习过魅惑法术,但他此刻就是着迷地想亲吻她,就像两年前他22岁时所做的那样。
“你可以在这个屋子里呆一晚上,你身上有你母亲的印记,女巫们的亡魂不会伤害你。至于贝德福德雇佣来的骑士,他们可能和圣骑士团一起,不知道死在什么角落。”
“我有事要做。”他死死拽着塞米拉的手,反而来不及躲避定身法咒,“让你安静地呆个十分钟。”塞米拉无视了他不满的表情,刚走到门口,又小步跑回他身边,从钱袋里掏出炭笔,在他额头上描画了一个法阵,拉尔夫能感受到圆钝的笔尖描绘着或圆或扁的形状,这种感觉同样令他感到熟悉,如果没有定身法咒的作用,他很想开口询问塞米拉这个法阵又是用到了什么图案。
不过30秒,塞米拉就完成了法阵的描绘,拉尔夫感受到一股清新澄净的气息将他笼罩,接着便进入了梦境。
气味唤醒了触觉记忆,10岁那年他枕在母亲膝上午睡,树盖像个筛网,在碎叶的窸窣间滤出铜币大小的阳光。
拉尔夫挣扎着要从梦境中醒来,但睡梦中的人再怎么使力,反馈在身体上也只是小幅度的肌肉抽动。母亲听到他的闷哼声,放下了编织的木针与毛线,轻柔地拍着他的小脑袋,微风中的羊毛絮让他想打喷嚏,拉尔夫想起母亲这天穿着宝蓝色的高领毛衣,和象牙白的绸缎半裙。
“看来是做噩梦了。”久违的嗓音响起,拉尔夫有种落泪的冲动,但最终只是发出意味不明的“嗯嗯”声。
母亲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东西,在手心捂热后放在他的双唇间,是带着母亲体温的柠檬尤加利叶。他听见母亲又掏出一片,掰开叶柄,粗糙的断面在他额心描绘着法阵。
圆的、扁的、镰刀状的、尖塔形的,他心想:“为什么塞米拉就挑圆的画,是偷懒吗?” 母亲画了好久,从额心画到右边额角,他有种不愉快的心情:“为什么塞米拉就画这么点?”又有些失落地想道:“她还有给谁画过吗?我看她刚才的动作好熟练。”
当母亲开始绘制左半边额头时,他又回忆起母亲对他和弟弟讲述的故事,那是在他8岁时的事,之后母亲被舅舅施下了禁制,再也不能对他们提起西岸。
“西岸的每个城邦都有专门的土地种植尤加利,往往在墓地旁边。我们没有圣木,但尤加利在母神法系中有着崇高的地位。”
“它代表着恩赐,自然的恩赐,生命的恩赐,死亡的恩赐。人们可以在任何造物上描绘尤加利的阵法,这种阵法其实没有什么效力,它无法阻止时光的消磨与生命的流逝,甚至连祈福与祷祝效果也没有。”
“这种阵法只是一种烙印,让瞬时成为永恒的烙印。”看着两个小朋友似懂非懂的神情,母亲没有深入解释,而是转而说起小朋友爱听的新奇事:“尤加利阵法也有个很有趣的副作用。”
“尤加利叶也代表着回忆。”
“尤加利阵法本质上是施咒人将自己的情感烙印在被施咒人的灵魂上。” 母亲看向弟弟,弟弟这年才5岁,拉尔夫觉得他完全没懂,刚刚眼神已经飞到一边的积木上了,但母亲看他,他就会用玻璃珠一般的双眼专注地回看过去,“就像你喜欢克莱门特公爵的小女儿,可人家对卡特莱尔伯爵的长子情有独钟,就算你给她绘制了尤加利阵法,这个烙印也会很快消失。”
弟弟的笑容消失了。没想到他竟然能听懂,母亲差点要笑出声,但由于东岸对女性仪态的严苛要求,她已经能熟练地控制表情。
“如果两个人的情感达到平衡,那么这个烙印就会一直存在。但如果被施咒人的感情远大于施咒人的感情,就好像刚学骑马的人握着缰绳,他无法驾驭奔驰的骏马,但又要确保自己不跌下马。这种执着就会让他们进入回忆。”
“不过很少发生这种情况。因为回忆有很多种,可能是两个人共同的回忆,也可能是施咒人的回忆。为了避免自己的**被窥探,大家都不会随意施咒。”
母亲在他额头上划下了最后一笔,尤加利叶的香气重又笼罩上来,夏风拂过,湿湿的凉意积蓄在眼角,拉尔夫知道这是自己的回忆。这天,母亲难得获准带他到近郊的庄园游玩,他只是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就孤零零地躺在树叶堆里,圣骑士在园中来回游走,铁剑的冷硬覆盖了草木香气,他们在寻找失踪的母亲。
“这里有破坏的痕迹。”骑士指着角落的树篱,那边被凿出了一个小洞。
骑士长顺着踩踏的踪迹眺望向远处,咬牙切齿地说道:“赛比西河。”
母亲应该是最后一个逃回西岸的女巫,这天后圣骑士团加强了沿河的魔法阵,并增派卫兵巡视,即使十年前东西岸恢复了交流通商,警戒也未曾松懈。
24岁的拉尔夫装在10岁的小小身子里,朝骑士扬起的剑尖看去,将将看到赛比西河的浪花翻出树篱,舔舐着剑刃。他早已接受母亲不够爱自己的事实,只是被遗弃的孤独感与难以启齿的委屈依然如故地翻腾。
他假装不屑地问道:“西岸能有什么这么吸引人?生产力落后的自由吗?”
他咬牙切齿地问道:“宁愿在西岸当个邋遢的女巫,也不愿意享受东岸的生活吗?”
在愤恨中,眼前的黄昏院落转为一堵漆黑的石墙,拉尔夫扑进盛夏晚间潮热黏腻的空气中。骤然拔起的身高显示他已经进入了另一段回忆,他看向自己的双手,左手食指戴着一枚被镶嵌在黄金戒圈中的红宝石,这是他送给自己的24岁生日礼物。
他心中纳闷:“我不是进入了母亲的尤加利回忆里吗?”
他从石墙后走出,水声乍然出现,月光下幽蓝的河面与远处岗哨的微光使他心中一跳:“赛比西河?”
一年前他和塞米拉分手后再没来过这里,这显然不是自己的回忆:“难道是母亲回来了?”
夜风乍起,斗篷翻飞,软底皮鞋消弭了足跟碰撞青砖的跫音,另一种可能性在脑中乍然闪过,同时,拉尔夫惊慌地回头。
星星点点的幽蓝色光,萤火虫般在兜帽下的那双眼中游动,来人用面罩遮掩面容,连碎发也被一丝不苟地绾起。
从眼头到眼尾,拉尔夫的视线仔细描摹过那熟悉的弧度,塞米拉显然看不到他的出现。拉尔夫震惊到恍惚,被强烈的情绪拉扯着,身旁的景致逐渐淡化成透明的虚影,但塞米拉匆忙地步出小巷,沿着赛比西河向远处走去。眼见她的身影即将要走出自己的视野,拉尔夫迈出脚步,踩上了坚实的砖面,他下定决心跟了上去。
走了大概四十分钟,他们走出了城区,走到布满碎石的空旷河滩,远处是起伏的丘陵。拉尔夫冷眼看着她笨手笨脚的动作,在崴了四次脚,被石缝中跳出的小青蛙吓了五次之后,塞米拉坐在岸边的一块圆石上,圆石边插着一根孤零零的芦苇。
当月亮移至中天时,漆黑的独木舟从水中升起,芦苇穗镀上耀目的月辉,只有一瞬,那光忽而又熄灭。
丘陵下的河岸森林却传出动静,三个女子从灌木丛中飞快窜出。
塞米拉问道:“多莉呢?”
“死了”,其中一人气喘吁吁地回答道:“死在大少爷的床上。”
塞米拉又问:“他们发现了吗?”
三人同时点头:“贝德福德公爵在厅里大发雷霆,我们趁乱逃出来了。”
“他对大少爷根本没多少感情,让他烦恼的是法院的人会按照规定来检视现场,和侍女意外死在床上就算了,大少爷不成器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公爵害怕庄园的秘密被发现。”
“你们有把羊皮纸放进壁炉吗?”
“我放了,在画法阵的时候。”绑着麻花辫女生说道:“但法院的人真能发现吗?我怀疑他们只会潦草地检查一下。”
“他们不一定能发现。”塞米拉扶着下巴思索道:“但是他们必须照例对庄园里的所有人进行讯问,并且提交笔录。”
“如果他们发现庄园里的女仆从都不见了,会直接越过贝德福德公爵上报骑士团。”
麻花辫忧心忡忡:“贝德福德公爵会不会买通他们……”
塞米拉笑道:“旧贵族不复从前了。贝德福德家族现在最多能气急败坏地斥责几句‘你们这是在践踏古老家族的荣耀’,‘如果君主还在世,你们都会被杀头!’” 她提着嗓子挤出滑稽的语调,把三个女孩逗得咯咯笑。
“我们去西岸真的会有更好的生活吗?”绿眼睛的雀斑女孩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只听妈妈说起过那里。”
“从来没有人从西岸过来,只有人从东岸逃到那儿。”
雀斑女孩有些不安地说道:“我知道教廷也总是在抹黑西岸。但这件事确实也…有点让我害怕。”
麻花辫女孩有些气愤:“可是塞米拉小姐就是从西岸来的,你这么说…”
“没事,”塞米拉摸了摸雀斑女孩的头:“会害怕很正常。”
“我跟你保证会比在公爵府里的生活好一百倍,至少能作为有尊严的、独立的人生活。”
塞米拉从袖中掏出一片圆叶,递给她:“如果会害怕的话,坐船的时候就含着这片叶子,睡一觉就到了,那边会有人来接你们的。”
两个女孩坐上独木舟,河水流泻,而独木舟所在之处却是平风静浪,像停靠在幽深的湖面。麻花辫拉着塞米拉的手说道:“他们会找到你吗?其实贝德福德家族不受到惩罚也没有关系,我们走了就好。”
“我本来不想把东西放到壁炉里的,这样会给你带来麻烦。”
她说着说着腔调带上了哽咽:“我之前都已经接受自己的命运了,为公爵办事,幸运的话和母亲一样死在农庄里,不幸的话就是被教廷处决。一天天这样过来,好像也没有关系。”
塞米拉打断道:“你真的觉得没有关系吗?无数女巫和你母亲一样,怀着孕,法力施展不开,也没法逃回西岸,不得不躲到贝德福德公爵家成为奴仆,她们也觉得没有关系吗?”
塞米拉又喃喃道:“是啊…同样的日子过得久了,好像以前的仇恨都没有关系。”
“但是教廷的赶尽杀绝,旧贵族的贪得无厌,这些应该要被铭记。”她们看着彼此眼瞳中涌动着的魔力潮,塞米拉幽幽说道:“安珀城的墓园还在等待迷途的亡魂。”
麻花辫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但她擦干泪水,隔着面罩亲吻了塞米拉的脸颊。
“我看他们分别时都会说‘无上太阳神保佑他的子民’,那我们一般会说什么呢?”麻花辫模仿着教廷使者古语祷告的腔调,好奇地询问塞米拉。
“我们不说这些。我们无需母神庇佑,我们与母神互相汲取能量,母神是自由的,我们也是。”
待三个少女在船中坐稳,塞米拉轻推船尾,惨白的光芒骤然亮起,水雾升腾,影影绰绰间,能看到枯瘦的肢体盘坐在船头,以手为桨,推动着小船渡河。
我发 我发 我发发发 我会越写越好的(胡言乱语)
24.12.19 修改了一些觉得尴尬的话,顺便让转场更顺畅一些
24.12.30 修改
25.6.17 尽量恢复到之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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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恩赐与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