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后又过了三天两夜。
塞米拉房间里的书籍堆积如山,厚重的帘幕已一天一夜没有拉开。直到拉尔夫推开她的房门,她才发觉屋外已是寂无人声的黑夜,屋内的闷热被夜深露重逼散,雪顶松枝熄了好久,拉尔夫叹了口气,进屋帮她点上。
“明天你还是不准备吃饭吗?”听说她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出现在餐桌上,拉尔夫就算心里焦急,也只能在午夜小心翼翼地寻来。
“饿了我会去吃。”塞米拉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回身下那本厚重的古籍。
“这几天你不需要配合我们调查,你的状况很糟糕,塞米拉。”从浴场回来后,拉尔夫已经发送了加急密信给教廷,昨天凌晨,就有新的圣骑士团赶到。
他们连夜对浴场进行封锁搜查,浴场的老板中咒身亡,圣骑士靠心脏处的微弱魔力吊着口气,但具体是苏醒还是死亡,还需要等待优西比乌修道院的主教修女们的治疗结果,最长恐怕需要一年。而克里斯缇娜,和之前买醋栗的圣骑士一样,他们的肉身被暂时保管在莉里昂的地下冰窖中,由于灵魂抽离,说话与行动的惯性会在时间迁延中一步步丧失,最终只剩下身体机能的被动运作,再久一些,可能连生命活动也无法保有,即使找回灵魂,也没有合适的载体了。
“听十三号说你挑选了一位精通母神法系的术士。”塞米拉沙哑的声音带着凉薄的语调。
拉尔夫长叹一口气:“塞米拉,我们的判断有分歧。我会按照我的方向查下去。”
他侧身坐在塞米拉身边的床褥上:“我只是希望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塞米拉一言不发。
“你真的没有遇见别的女巫吗?”拉尔夫突然有些不耐烦,猛得把书本夺走,重重合上。
塞米拉眼下有一圈明显的青黑,皮肤也因缺乏睡眠而粗糙,她黝黑的瞳孔自下而上地盯着拉尔夫,二人目光交汇。
被她眼中的不善刺痛,拉尔夫嘴角下垂,光影投出他因忍耐而绷直面部肌理:“你说没有,十三号也说没有,但请你告诉我,北地遗民怎么可能知道你对神圣罗勒过敏?”
他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张货物清单:“这是十年来神圣罗勒在西岸的进口和销售记录,我们查了两天,每一批都没有问题,非要我说那么明白吗?”
“你们为什么这么确定这次事件一定是北地遗民所为?”拉尔夫怒极反笑:“塞米拉,我重申一遍,如果克里斯缇娜没有去找你,可能出事的就是你了。”
塞米拉毫不吝惜地还以颜色:“你可以启动‘记忆搜查’,尽管这在你热爱的帝国法中是不被允许的,不过这条法律还没有从现行的宗教裁判法里废除。”
“记忆搜查”是太阳神法系中少数带有邪恶色彩的法咒,术士可以通过它观看比自己低阶的魔法师或是普通人的回忆。曾经是帝国法中的一种刑讯方式,但当人体研究进行到一定深度时,议会便以不人道为由将其严令禁止。四十年前旧教皇上位后,在民/////粹支持下重启宗教裁判法,“记忆搜查”在这种背景下又被重新纳入审判流程。
遗忘是大脑对主体的自我保护,通过侵入方式强行翻阅记忆,会造成剧烈的情绪起伏与信息过载,而被执行人很容易因此而精神失常,或出现强烈的抑郁情绪,调查报告显示被执行者自杀率高达50%。在猎巫运动最盛行的二十年中,甚至有术士运用这种法咒篡改记忆,逼迫女巫认罪。
虽然它仍未被废除,但已经十年没有被用于司法审判过了。
因此,当拉尔夫听到塞米拉居然拿这个法条来对自己撂气话,他的心脏几乎愤怒得要鼓出胸腔,又感到十分委屈。
但实际上,在塞米拉眼前,他只将清单收回口袋,直接背过身去:“这几天圣骑士都会守在每层楼的楼梯口,我们暂时避免见面,公开关系会让你更危险。”
“现在不是公不公开关系的问题。”塞米拉的话让拉尔夫旋开门把手的动作顿住,这是她最擅长的挑衅方式,用轻巧的语调直戳他人内心:“是我们的关系能不能维持的事情。如果你继续你所谓的、针对西岸女巫的调查方向的话。”
“从专业的角度,我和十三号都得出这是遗民法阵的结论。因为对我们两人教育背景的偏见,你选择不信任。拉尔夫,这好像往事重演,等案件结束我们最好还是不联系了。”
拉尔夫手臂青筋爆起,旋钮在他的重力抓握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情绪被重重提起,但他又将它们轻轻放下:“塞米拉,你现在需要冷静。”
说完,房门被他以极轻的动作带上。
二人的冷战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这或许也很难称得上冷战,只是他们都很忙,既没有在旅店内碰面,也没有在街头巧遇。
十一月的第一天,邮局给塞米拉送来了一封信,来自她的好友塞维:
亲爱的塞米拉,
听拉尔夫说你们在莉里昂?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你们复合后他就写信给我和安妮了。
写信不是为了八卦,而是在万灵节前我要和老师一起去莉里昂,听说小镇附近的山脉里住着一个久负盛名的鸟卜者,上一次她出现要追溯到十年前了。老师的水晶球从两个月前起就有强力感召,我们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拜访她,具体见面时再与你分享。
启程日期未定,不过应该就是十二月初。我还没有去过东岸,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吗?该穿什么衣服不会显得那么奇怪?我很害怕别人打量我,希望你能写信为我解答。
隐约听说你又卷入乱七八糟的事件中,安妮为你始终如一的个性感到庆幸,至于我,就不说你不爱听的话了。总之,愿你一切都好。
另:拉尔夫好像还不知道劳伦斯也在莉里昂的事情,我认为你最好主动告知,不要造成误会。
塞维
塞米拉仔细地将信读了两遍,拆开随信附上的包裹,里面是她托塞维寄来的尤加利枝条。一半在魔法作用下保持着新鲜柔韧,她打算用它们编成花环挂在房门前,用作万灵节装饰;一半被用工艺制成干花,用来补充她的材料库存,由于消耗量过大,8个月前满满的一盒已经见底。
消息和材料到得都刚刚好,顺便把塞米拉的内心搅成一团乱麻。
莉里昂小镇的居民提前一个半月就开始为万灵节做准备。日暮时分,塞米拉放下信就裹着风衣离开旅馆,晃荡在商业街上,左右两侧许多店铺已经在售卖节日用的礼物、果酒、食物与装饰品。她走了一个来回,买了半盒苹果木熏黑猪肉,一颗做成雪球模样、刚好能被双手捧起的玻璃灯,和一只穿着格子西装的泰迪熊。
是夜十一点半,她抱着这些东西等在三四楼的楼梯间。
脚步声按时出现,拉尔夫从她旁边路过,视线穿透塞米拉头顶的空气,刻意无视她的存在。
塞米拉脚尖旋转,鞋底发出长而揶揄的摩擦声。
拉尔夫立刻往回走了几步停在她面前,隔音法阵被设下,塞米拉站在角落,旁边的方窗框有花纹铁栏,贴上了几层墨绿玻璃纸,从窗外看不见人影,可窗内的塞米拉被渗进来的寒气冻得双颊通红。
“怎么不去房间等我?”拉尔夫半天才找出这么句话。
“上面不是还住着你的随行圣骑士吗?我要怎么交代?”塞米拉反问道。
拉尔夫不自然地挪开眼:“在你自己的房间等我。”
“今天不来找你,你压根也不会来找我。”塞米拉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中不爽地埋怨。最终她还是默不作声走回自己房间,离开时还故意用右肩撞开拉尔夫挡在面前的左臂。
不过一会儿,和同伴交谈完,拉尔夫自觉推开她的房门。
谁都没有先说话。
塞米拉坐在扶手椅上,看着自己踩着地毯的鞋尖。她今天穿了和椅垫同色系的菱格过膝袜,卡其色的裙摆下露出一截白皙的大腿。
拉尔夫走到桌边,声音听着有些别扭:“这样穿着不冷吗?”
“穿了外套就还好了。”
“哦。”
又过了一会儿,塞米拉用下巴朝桌上的纸袋与盒子扬了扬:“给你的。”她又垂下眼睛看着地板,接着耳边传来掀动纸袋的声音。
“刚好还没吃晚饭。”拉尔夫的语气突然和缓下来。
“我还拿了点芝士和面包。”塞米拉从柜子里拿出瓷盘与高脚杯,“来点红酒吗?”
“好。”拉尔夫拉开另一个椅子,自然地坐下。
“你们的进度怎么样?”拉尔夫在面包里塞上满满的熏肉与芝士,迫不及待咬了口,腮帮子鼓囊囊的。
“有进度,但不多。”塞米拉懊丧地呼了口气:“不过这两天有些新发现,如果有进展的话十三号会和你说的。”
“还有就是,”塞米拉看着杯子里的葡萄酒液,忍不住抿了一口:“塞维要来了,万灵节前。”
“嗯?”
“塞维信里说莉里昂附近的山脉里住着一个鸟卜者,她们想过来看看有没有机会拜访她。”
“是传说中的鸟卜者?”
塞米拉晃动着酒杯,看光晕在暗红波涛里浮漾:“也不算传说中吧,我小时候在安珀见过,不过她很快就离开了。”
拉尔夫放下面包,等待着她的进一步解释。
“北地文明时期终结后,少部分女巫仍然留在北地山脉。她们能够与鸟类交流,在过去的三十年,她们就用此来逃脱圣骑士的追捕。这些女巫们擅长通过鸟类的飞行轨迹进行占卜,法力高深,寿命也很长。不过她们大多独居,所以人数也很稀少。”
拉尔夫陷入沉思,问道:“她们用的法术和西岸女巫有什么不同吗?”
“这方面记载很少,尤其是关于‘鸟卜’这种古老巫术。”塞米拉回答:“不过母神法系的延续性能够保证我们用的法阵基础是差不多的。”
她随手扯出一卷羊皮纸,上面用龙血树的鲜红汁液画出内外两层图样:“比如对植物的运用;比如双层嵌套结构,遗民法系的嵌套可以有更多层,而太阳神法系只做符号重叠;比如核心的自我。”她的手指指向内圈的倒立心脏图案,线条简洁,血管只保留了下方的一条,“这是塞勒涅风格的画法,十三号将它稍微改造,可以有效提升法阵与他之间的契合度。”
拉尔夫在听到最后一句时陡然沉下脸色,却又不便发火,于是拿起面包咬了一大口,被呛得咳嗽起来。
塞米拉把酒杯递给他,猜到他可能有的想法,继续说道:“所以从法阵魔力传导的方式来看,我们不认为诅咒的事情与鸟卜者有关。”
拉尔夫从咳嗽中缓过来,刚想开口,却见塞米拉双手绞在胸前,一脸扭捏的模样。
“其实我今天找你是…”塞米拉从抽屉里掏出装有尤加利叶的盒子:“鸟卜者都是极端的自利者,完全不受外界的约束,很难说她们会做什么样的事情。”
塞米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上次回来后我就发现你的尤加利印记变淡了,我想帮你再画一次,这种法阵对一些危害生命的咒法有时候有奇效。”她发现印记变淡是真,但她认为多半是皮提娅的杰作,虽然她并不知晓皮提娅的具体做法与目的。
拉尔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但并没有追究她话语里的漏洞:“好,需要我做什么吗?”
“嗯…”塞米拉有些犹豫:“把你的胸膛露出来。”
拉尔夫爽快地解起胸前的扣子,塞米拉却窘迫地挪开视线,从抽屉中掏出一个鲍鱼壳当作烧盘,又用剪刀剪下几支尤加利叶的干枝,用草绳捆成一捆。
“你有打火机吗?”塞米拉在材料堆里翻找着:“我的找不着了。”
“没带在身上。”
“没事,在这里。”塞米拉从一摞废纸下翻出黄铜打火机,正准备点燃时枝条时,她突然想起来:“尤加利法阵可能会让你昏睡一段时间,你的同伴会来找你吗?”
“他们以为我在房间睡觉,除非明早七点我还没醒,他们才会觉得不对劲。”
“一般来说,不用那么久。”塞米拉下意识回头看他,又好似被烫了一下飞快转回去。
拉尔夫有些无奈:“需要我躺下吗?”
“其实坐着就可以。”
拉尔夫挑眉:“你打算等下让我睡在椅子上?”
“呃…”塞米拉挠了挠脑袋:“那你躺下吧。”
再次转身时,塞米拉已收拾好心情,她面色如常,拿着混有尤加利粉的炭笔走到床边。
然后又开始犯难。
为了达到法阵最好的效果,塞米拉要在拉尔夫的心口作画,两人不可避免保持一定的亲密距离。可塞米拉觉得两人现在的关系还是有些尴尬,踟蹰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往床边靠一点,我蹲着帮你画。”
白烟从鲍鱼壳边的小孔穿出,尤加利叶清爽愉悦的香气从床头柜开始蔓延,拉尔夫语中含笑:“你确定你能侧着画?如果觉得尴尬,可以把我的眼睛蒙起来。”
那就更奇怪了,塞米拉腹诽着。不过在床边确实没法作画,于是她说:“就把眼睛闭上吧。”
拉尔夫乖巧地闭上眼睛,鸦羽般的睫毛稳当地铺在卧蚕上。塞米拉跪坐在他身边,由于这一个多月的操劳,拉尔夫的肌肉轻减了一些,但沟壑依旧明显,塞米拉决定先在肋骨与胸肌的交汇处定点。
炭笔画出指盖大小的圆叶片,落笔时拉尔夫轻颤了一下,不过塞米拉一旦开始做事就会抛开多余的情绪,因此无视了这一点。
尤加利叶的香气愈来愈浓,拉尔夫感受到塞米拉开始向上画纤长的枝条,炭笔被卡在肌肉线条处时,还会不耐却可爱地啧一声。
她越画越认真,原本跪坐在他身侧,不知不觉变成双腿横跨,撑在他身体两边的姿势。于是她的呼吸细细密密地吐在胸膛上,手掌外缘亦支在他的肋尾处。他知道塞米拉维持不了多久,于是放平呼吸,假装陷入沉睡。不一会,他就感受到塞米拉好奇的打量,接着放心坐在他的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