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缇娜觉得多半是出了变故。
拉尔夫离开了大半个晚上,久到她房门上的阵法消失,残缺的门轰然倒塌,也没有圣骑士到来。
荒寂的城郊听不见钟声,整栋建筑只有几盏廊灯透出微弱的光亮。这会让克里斯缇娜想起小时候,猎巫运动仍在进行的那段时期。那时候父亲的钟表生意还未壮大,电力供应也不似如今已纵深到边境,民宅夜晚大多点着油灯蜡烛,到了午夜窗外是黑漆漆的一片。
她也聆听过教廷宣传的女巫故事,说她们会将幼女的心剐出,加入蟾蜍的眼球制成不老魔药,这些惊惧故事对小孩很受用,但有时剂量过猛,克里斯缇娜过了午夜12点还睡不着,就和现在一样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树群,以为是鬼影幢幢。这样安全地度过了几个满月,而街道上连只黑猫都没看到后,她逐渐学会怀疑。
就像她从前在夜晚怀疑女巫故事的真实性一样,她也是这样怀疑一切对北地遗民的阐释。
她相信眼见为实。比如她幼时在优西比乌修道院迷路时,路过花丛的拐角,偶然看到少年克莱恩捧着棕红扉页的经文在朝阳下祝祷:“柔光、甘泉、微风、束草,感谢太阳的指引,让我们走出蒙昧的北地,进入灿烂的山下平原。”淡金碎发在晨晖中闪着圣洁的光芒,肌肤与教廷白墙融为一色,祷告完才注意到安静站在一边的她,给她指了指另一侧的小径:“是迷路了吗?这里直走就能回到教堂。”
比如青年克莱恩站在讲台上,红木教杖指向黑板顶端的古语,雪白的石膏粉落在他的鼻尖:“最高级别的美德是宽容,太阳神拥有至善慈悲的胸怀,它从未要求过它的子民需要宽容,但每当晨光降临大地,我们夜间那些污秽、邪恶、恐惧的情绪终于得到解救,太阳神用它特殊的‘原谅’让每个人都能体会到这种至高美德。如果你总是放不下往事,请在太阳落山前入睡,在太阳初醒时念诵这句古语,将得到前所未有的净化。”
这时,克里斯缇娜清晰看到他俏皮地眨眼,睫毛网住了一丝飞絮,他接着说道:“虽然我做不到早睡,但是我每天都会准时观看日出,用这句古语进行第一次晨间祈祷。”彼时恰逢冬日黄昏,璀璨的晚霞恰好布满落地窗,众人发出惊呼,唯有克里斯缇娜呆呆地盯着他,如同在看神明的使者。
比如克里斯缇娜在忙碌的汇报周,依然会抽空翻看优西比乌修道院卷宗里关于克莱恩的记载,写他在八岁时帮助燕子筑巢,十岁时就能帮保育院的护工照料小婴儿,十一岁时和现任教皇一起进入公学修读,十五岁进入奥古斯都神学院,十八岁发布了第一本专著,二十岁那年协助圣骑士降服了旧帝国时代的亡灵,受伤修养了整整一年。
克里斯缇娜学习不够用功,魔法运用也不熟练,气焰嚣张但有时又胆怯。但就在这样一个午夜,在被消耗殆尽的力气勉强回复之时,她强撑着起身:“要是他们都没找到塞米拉怎么办?”她有种预感,或者说使命感,她需要去找塞米拉,需要去见那个可疑的圆脸女巫。
簌簌的风从树梢间穿过,克里斯缇娜注意到森林中起了一层夜雾,她从橱柜里翻出一盏雾灯,奇妙的玻璃工艺能向四周发散出宽而平均的光束,是森林采集者们必备的用具,她将灯芯点上,披了件外袍,便踩着长靴出门了。
为了节省电力,夜间走道上的灯尽数熄灭,克里斯缇娜凭雾中若有若无的黑色灯杆,辨认出通往浴场小路的方向。
不知为何,小路空气清明,没有被浓雾笼罩,而雾灯在此处的照明效果就比寻常提灯差上许多,她只能看清脚踩的一方土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腥味使她感到害怕:“听说这里有熊出没。”
正想着的时候突然踢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她差点惊叫出声,在原地僵立了一会儿,鼓起勇气举灯向草丛探去,在看到鸟雀染血的羽翼后又颤抖着缩了回来:“这在森林里很正常。”她这样安慰自己。
在浴场入口处,她碰到了十三号。她先是看清浴场老板和圣骑士靠在墙上,两人阖着双眼,不知生死,而十三号坐在他们身前,掀开他们的袖子与外衣查看。
她以为自己撞破了某些勾当,想趁着十三号没发现时立马离开,却被他喊住:“克里斯缇娜,不要再往前了。”
不知道是否是心理作用,十三号的声音渗出往时收敛得极好的压迫感,她脚步顿住,回道:“我只是想去看看塞米拉。”
“塞米拉不会有事,这里恐怕有北地遗民出没,如果不想和他们一样,你最好马上回到房间。”
“他们怎么了?”克里斯缇娜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轻。
十三号正在仔细查探他们的脉搏:“中了诅咒,可能是死了。”
“那你为什么说塞米拉不会有事?我要去看看她。”克里斯缇娜吞了口口水,想起十三号应该不知道自己窃听的事,连忙找补道:“她去了按摩室后就一直没回来。”
“塞米拉不会有事。”他又强调了一遍。
“你见到她了吗?”克里斯缇娜本想依言回房,看着了无声息的两人,脑中突然有什么闪过,又多问了这一句。
十三号有一瞬怔愣,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会去找她,你快回去,这里藏着的北地遗民可能对任何人下手。”
克里斯缇娜这才试探性地朝他走近:“这真的是北地遗民的诅咒吗?”她在书上读到说北地遗民的魔法威力虽大,但极易辨认,中咒者身上一定会显出咒印,而这两人暴露在外的肌肤没有异样,闭目的神情柔顺,好似在母亲怀抱中安睡的稚儿,和教科书配图里那些扭曲的头颅脸孔完全不符。
不过此时她也不愿与十三号过多争辩,只是提出疑问,接着甩下一句:“我要亲眼看看塞米拉。”就飞快地离开了。
跑出十三号的视线范围,她才后知后觉地冷汗直流,心中萌生出退意。十三号虽然看起来对她没有敌意,但谁知道十三号想要做什么,搞不好他与圆脸女巫的达成合作,打算在这里把他们这些“东岸异端”都清除了。
“说不定拉尔夫裁判官已经找到了塞米拉,一路上都没有看见他。”克里斯缇娜徘徊在女更衣室门边,脚步瑟缩,按摩房在进去后的右手边。进入浴场后,克里斯缇娜就把雾灯熄灭,阴云蔽日的黑夜视野极差,她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黑暗,更衣室里黑洞洞的一片,如同教义里魔鬼布下的陷阱。
克里斯缇娜觉得自己像是命运的牵线木偶,明知道再向前方深入就将触动不可预估的齿轮,她的命运走向将发生莫大改变,但“我必须去做”的也分外强烈。
这种感觉无可言说,如果非要说明白就和她今晚所做的每一件事一样,关乎于长篇大论的回忆。和克莱恩在她人生里留下不可抹灭的踪迹一样,塞米拉也对她影响很大。这些影响散布在星罗棋布的日常生活地图里,在闲聊、观察与请教中。
那些幼年时在她心中埋下的“怀疑”种子,在悉心培育里生根发芽。她无比清晰地认清一个事实,旧帝国已然崩塌,这种崩塌在东西两岸分裂时就已在事实上发生,而它在教廷子民们心理上的崩塌,是在十年前才开启进程。个人意识的觉醒与对权威的反叛在同一时间发生,塞米拉打破了她对西岸的偏见,于是她也打破了对自己的偏见。
她依然爱精致梳妆作淑女打扮,也依然觉得塞米拉的审美奇怪,但她不再相信旧教皇给出的“使徒贫困”宣言与“女巫异端”论断,她坚定地选择修读神学,同时也不认为自己有比奥利弗差在哪里。不擅长魔法只是她个人的问题,而不是东岸女性不适合修行魔法的原因。
令她感到困惑的是,她的偏见已经怯除,但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对北地遗民总有偏见。十三号的忌惮是偏见,塞米拉的猎奇其实也是偏见。
克里斯缇娜觉得自己洞察到了真相,她坚定地迈开脚步,掀开女更衣室的门帘。
浴场地面也被雾气铺满,那些陶瓷砖的表面刷着蓝绿色的釉彩,在夜晚通通被黑色吞没,雾气隐现里,天花板与地面都会在想象里具有无限延展的可能性。
更衣室旁边的柜台是大厅里少数可以使人确证地面仍存在的物体,此时一个脑袋从雾海中浮出,接着,利落的肩线又顶出茂郁的白雾,大半身形尤在浓雾之下。不知在这片雾海中沉埋多久,他散落的黑发在水汽中结成条状甩在鬓边,面容也被濡湿。
拉尔夫脑袋发懵,直到看到女更衣室的门帘记忆才开始回笼。
他在复盘自己昏迷这件事。见完克里斯缇娜之后,他跑回房间通知了圣骑士,并快速换上便于行动的裤装,又带上随身宝剑。出门时劈开了放在脚垫下的法阵,可以看出制作者在法阵制作上颇费苦心,威力也不容小觑,但手法实在拙劣。因为担忧塞米拉的安危,他没有花时间研究这个法阵的制作者,反而还松了口气。这显然说明暗藏势力的目标是他而非塞米拉。
在赶往浴场的途中,他顺便在头脑中根据已知线索,试图理清整件事情的脉络。
克里斯缇娜提到了“神圣罗勒”。和普通的、用于烹饪的罗勒不一样,这种植物常被用于香水与精油的制作。它产于离帝国极其遥远的番邦,由于起严格的储存要求加上稀少的产量,要在市场上获得它几乎得靠运气,即使是东岸最负盛名的贵族,也不能保证从香水商那里买到含有这种成分的香水。
拉尔夫有一瓶含有神圣罗勒的香水油,两人第一次去王城边上的小镇度假时,他就在晚餐前在颈侧与腕上涂抹了一两滴。他从不否认自己偶尔会耍一些心眼,比起沉默内敛的木质香,代表着**与健康的神圣罗勒显然更适合这种场合。结果晚餐时,他看塞米拉的脸上逐渐升起红晕,眼神迷离,最后连刀叉都握不住了。
直到拉尔夫将她抱在怀里时,她才近乎虚脱地说了一句:“你涂了神圣罗勒,离我远一点。”通过这件事,拉尔夫才知道原来魔力也会过敏。源于“自我”的女巫魔力会随着不同人体质、性格的不同而产生特有的过敏反应,通常都是对某一种阵法的原材料。这种过敏并不致命,但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会使受主无法调动魔力,严重的情况可能会使受主昏迷一段时间。
而这种过敏的原因目前西岸也没有准确答案,一说是魔力的排异反应,一说是由于材料与魔力过于契合,使人进入如梦般的状态里。长期按剂量逐渐加大与过敏源的接触,可以有效控制这种反应。虽然西岸拥有比东岸更多的神圣罗勒货源,但仍属稀缺,塞米拉没有机会,也不太需要控制这种过敏反应。
拉尔夫脑中再次应证了那个猜想:从圣骑士失踪事件到现在,这一系列事件的筹划者不是北地遗民。尽管十三号和塞米拉都十分笃定诅咒一定与北地遗民有关,诅咒也确实源于遗民法系,但它的施放者却未必是北地遗民。
为什么不能是女巫呢?
想到这里,拉尔夫开始怀疑起十三号,目前只有他最有可能知道塞米拉对神圣罗勒过敏。
进入小路后,他也发现了这里的异状。稀薄的雾气,两旁的鸟类尸体,尽头处十三号盘坐在地面,面前是两名已然失去意识的人员。
拉尔夫果断地朝十三号抛了一个禁锢魔法,金绿色的光在空中碰撞,十三号挡下魔咒,朝他说道:“我在做魔力检测。”
拉尔夫瞥了眼他身下正透出光芒的阵法,又看到其中之一的中咒者是他随行的圣骑士,而拉尔夫方才才与他辞别,并让他去保护克里斯缇娜。
不安在心中扩散,他问道:“他们怎么样了?”
“情况不太好。浴场的老板已经死了,而这位,”十三号指了指圣骑士的心脏,“还有微弱的魔力在保护心脏的运转,不确定能维持多久。”
十三号食指在法阵上又添在一笔,这两人身体上多出碧绿的纹路:“这是诅咒生效的路径。肩膀处的方形拐点,诅咒汇集在大脑,显然是遗民诅咒的作用,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黑色咒印。”
拉尔夫确信他没有隐瞒,十三号的监测法阵以及魔力灌输方式,足以证明犯人不是他:“多谢。圣骑士的心脏搏动能持续到明天,天亮后回到莉里昂,他还是有很大概率活下来。”
见他仍要往浴场里赶,十三号语带愠怒,声音冰冷:“你不需要回去确认一下其他人员吗?北地遗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塞米拉还在按摩室里。”拉尔夫回答道。
“塞米拉不会有事,你更需要担心你自己,还有潜逃的北地遗民。”
拉尔夫完全无视他的话,火星四溅,他的剑刃劈开浴场大门的铜锁,声音尤带着骤然发力时的粗喘:“我要亲眼确认。”
这部分人好多,时间线乱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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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克里斯缇娜的午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