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设在坊间,周边百姓多小孩也多,这位新来的Jones神父大概是挺喜欢小孩的,堂区前边是一片挺大的空地,有几个小孩围在一起,看起来像是附近人家的孩子,衣衫上不多不少都带着几个补丁,齐整但总归是有点脏兮兮的,各自拿着些像是枝条一样的东西交缠着拉扯,乐柏没认错的话应该是在斗草。
那几个小孩见到神父走了过来,纷纷跑过来绕着他撒娇卖痴,神父也并不嫌烦,像是变戏法般从法衣中掏出了一把糖瓜给孩子们分食。神父样子看起来也不过是而立之年,但他看孩子的眼神总是充满慈爱,活像个七老八十的小老头。
那些糖瓜乐柏认出是瑞城常用来敬灶神的供品,价格不便宜,神父看来是比较宽裕的,寻常用银两求情怕是行不通。
又蹲下嘱咐了孩子们几句,他才把目光转回到乐柏身上,带领乐柏穿越了主殿走到了后院。
跟很早以前,乐柏还存着的记忆不同,当年教堂的后院还是一片郁郁葱葱,前任的神父是个颇有生活趣味的人,他在后院种了很多百合与玫瑰,还有两棵据说是特地从另一片大陆运来的橡树,分别栽在院子一左一右,守护着那些娇贵的生灵。
前任神父往生后,修女们也都各散西东,后院无人打理,现在入眼就是一片荒凉,早就枯萎的花枝茎叶被连根拔起堆放在一边,左边的橡树下有一个略高的坟头。
神父从法衣里掏出了几朵百合,放在了那个孤坟上。
“这是我们的单芳修女,她为主服务了三十年。”神父对着孤坟缓缓鞠了个躬。
如果乐柏没记错人的话,她也认识单芳修女,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老太太,据说是西边的殷商富户出身,是教堂里少有的不是孤儿的修女。
他又法衣里掏出了两封发黄的信件递给了乐柏,说道:“月初教堂还在翻修,我在单芳修女的遗物里发现了这封信。”
“我的中文不太好,依稀看出是单芳修女的族人来信,告知她家中父母去世的消息。”
“信封有几处被水滴晕开的痕迹,我总害怕是单芳修女的泪水。”
“下面这封也许是遗书,单芳修女似乎要寄给她的子侄,让他们来教堂接走自己的遗骨,单芳修女似乎是认为生前的时光已经献给了主,死后的日子则想回到血亲身边。”
“可惜这封信也没有寄得出去。”神父语气里的伤感让乐柏也感觉到了一丝惆怅,她赶紧收回盯着神父法衣的目光,拿着这两封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黄变脆弱的信端详,也明白了神父想要拜托她的事情。
“神父是想委托我们送单芳修女回乡?”
“是的,价格不是问题,我会从我的津贴里面出。”
“不,我们不收钱,”乐柏眼珠子转了转,脸上堆起了自认为颇为诚恳的微笑,“我们互帮互助,神父。”
“互助?”
“是的,互助。”
乐柏以前来过这儿,她反客为主,先走进了没人的经房,对不明就里跟上来的神父开门见山道:“我想请神父帮忙,送三个人出海,目的地是南洋。”
神父对这个要求感到疑惑,南边沿海的城镇出海谋生的百姓不在少数,只要乐柏想,明天就能安排一条船出去,何必非得他一个传教士帮忙,除非……
“不能让别人知道?”
眼前的女孩满意地点头,又说:“全程必须要保密。”
她想了想,补充道:“花费我们会自己负责,只是需要神父您做一次这个中间人。”
让他来做这个中间人是不难,只是乐柏好像没打算原原本本讲清楚这件事给他知道,神父多少感到了一丝不安。
“那么,如果我不答应会怎么样?”
“会有一个无辜的女孩活活淹死在猪笼里。”
也许神父是被这句话震撼到了,他瞪大了眼睛,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乐柏又乘胜追击道:“刚刚一起来的婶子,是那个女孩的奶娘,我希望神父可以收留她,直到她们顺利离开瑞城。”
这显然是有点为难人的请求,毕竟乐柏和他充其量也只见过两面,说的话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清。
“神父,您只是受我所骗,糊里糊涂做了这个中间人,您以为我只是要送我那烂赌的哥哥下南洋,好吗?”
边说着,乐柏边把一个看起来颇为坠手的荷包塞进了神父的手里,双手虚按着神父的手,没用多少力气,但也没给神父松手的机会。
她的语气郑重,眼睛带着恳求,也许真的是被乐柏的真诚打动了,神父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黎文方溺水第二天才从昏迷中醒来,三太太这几天一直在佛堂斋戒念经祈福不愿出来见人,那几个姨太太倒是上心,天天带着孩子在黎文方床前服伺,刚开始还没那么夸张,黎文方床前至多也就绕着五六人,又过了几个时辰,几个姨太太像是较上了劲儿一样,把房间挤得连大夫都进不去,还是姑婆来到发了通火才把一群人赶了回去。
而启夬法师那边,只在乱坟堆找得到早前难产死掉的姨太太的身体,那本该放在一起的婴儿不见踪影,更奇怪的是,那姨太太本来是顺产,扔到死人堆里的时候衣衫都是整齐穿上的,但下人们找到的尸体却是腹腔大开,能清晰看到里面的脏器,且心脏里嵌着三双眼睛,很是神奇。
在她尸首附近又找到了前几日失踪的黎生与黎寿。俩人也是衣衫完整,没有打斗痕迹,尸首没有多余的外伤,只是面容惊恐,眼眶空空如也,想必眼睛就是那姨太太的心脏里的那两双了。
早前启夬法师曾打算将母子尸首接回黎家做超度,但孩子的尸首找不到,姑婆怕姨太太的尸首放黎家会更多变节,现下只能将母体放在义庄等找到孩子再说。
只是黎文方的状态实在是不太好,启夬法师说孩子的怨气大,母亲又已经去了,只能由作为父亲的黎文方亲自谢罪化解。黎文方自认没甚过错,自然心不甘情不愿的,黎府上下近来可谓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经常来府上与黎老爷商谈政事的李长青大人听闻了此事,特地送来了一尊据闻是前朝国师主持开光的玉佛,被姑婆摆在了黎文方的房间里。
姑婆的大部分注意都落到了三房那边,黎瑞池是乐得清闲,他年纪不小,自然知道家里匆忙叫他回来是含着让他在家乡娶妻生子后考取功名,谋取个一官半职带协家族的意思的,只是话事的爷爷与姑婆都不提,他也就假装不知。
取得学位后他本打算一直留在海外,只是终究还是放不下惠林阿妈,也还在想乐柏。
比起在官场中沉浮,他更想像二叔一样远涉重洋,他在外的日子里总是爱看报纸上刊登的冒险家手记,总是幻想拥有自己的船队探索未知的世界,再不济,像三叔四叔五叔一样做做生意也挺好,起码他从小打算盘就厉害,只是这个家族不需要再多一个商贾,更不需要来个狗屁不通的探险者。
世人总说他可怜,年纪小小就父母双失,孤苦无依,好不容易学成归来,未婚妻还跑了。
事实上他实在是搞不懂自己的可怜之处在哪儿。他一直记着父亲去世的时候,哭丧的婶母跪在父亲的棺柩前大喊他的父母狠心,留下个小孩就撒手人寰,但他跟父亲本就不熟,他在瑞城长大,父亲在京城当差,一年都见不上一次面,又何来感情,跟母亲就更不用说了,她是难产而死,自己对她只有愧疚,但与从未见过面的已死之人,很难说得上什么爱,那自然也不会有怨。
他的爷爷,因为他有点小聪明,什么稀缺玩意儿来了都先紧着他这边,他的姑婆,因着自己的身世总是对自己更多几分厚待,黎府最有话事权的俩个人都看重自己,底下的人自然也是高高捧着的。
而他的奶娘,惠林阿妈却给足了爱情,他在留洋期间曾观察过那些洋人同学与其家人,所谓的陪伴所谓的温情,他全在惠林阿妈身上感受过,他完全能确认,惠林阿妈才是真的意义上的他的妈妈,且这个妈妈全心全意都是为着自己的。
未婚妻跑了更是,他本就不欲娶妻,听说那小姑娘才不过及笄,他反而更加钦佩那小姑娘的勇气,也欢喜她能给自己一个喘息的空间。
他是真的不懂为什么总有人,尤其是卖身到黎府的下人,觉得他可怜的。
就像方才,他早上又去了青云观找乐柏,只可惜她不在观里,剩下个话很多的秀杉和话很少的她表妹,他招架不住秀杉的连环逼问,找了个理由放下东西就逃了回来。
家里多的下人大多都遣去了三房那边伺候着,午膳是他自己进的小厨房做的饭,顺手给惠林阿妈也端去了一碗汤,被还在院子里打扫的婶子多看了两眼。
午后他在书房拿着本《孝经》在死记硬背,就听到窗外有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
一个说:“这小少爷是真可怜啊,无父无母,就跟个乳娘相依为命,那钟家小姐还跑了。”
另一个回:“可不是么,要点吃食还得自己动手,这黎家哪个少爷小姐要受这种苦啊?”
平常姑婆规矩管得很严,私下讲主子小话轻则打板子重则发卖出去,这几日是为三叔那事儿劳累才管得松了,好在黎瑞池为人宽厚,只是咳了几声提醒也就轻轻放过了。
他近来也有留心三房那边发生的种种,有听闻那个法师说要将死去的母子俩请回家超度,还说要那孩子接受族内香火供奉之类的,他多少了解自己爷爷的古板,让夭折的婴儿放祠堂里供奉,估计不能答应。
他年少的时候爱去青云观找乐松玩,乐松为人口花花,乐柏很少下山,他就讲些山下的人情世故给她听,其中他最爱的就是评价瑞城各个世家,他留意过黎家在乐松口中是怎样的评价,发觉自己家是个离经叛道又迂腐腾腾的怪胎。
离经叛道在于,自从先祖在前朝出过女官后,祠堂就再也不像别家一样不让女性族人进入,族谱也能记上女人名,姑婆一生在黎家操持,从未嫁娶,但也有过不少入幕之宾,就他记得的就不下五个,在外惹过不少非议,但家族中话事的长辈却不曾对姑婆有过责罚。
迂腐又在于,他的长辈们对于传统礼教推崇又是明明白白的,没留洋前他学的是四书五经,听得最多的是要考取功名,事事要以家族利益为先,嫁进来的女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小脚,杖毙下人的事情也并非没有。
在外数年,他见的事物越多,越发对黎家产生怀疑,但他有资格怀疑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黎瑞池拿着本书,但眼神是半分没有放到书上,他直愣愣盯着虚空,神思却在四处发散,想到祠堂时,他忽然一惊。
想起了几天前乐柏让他去祠堂看看的事情。
他被那只怪异老鼠袭击后身体还是有点发虚,早上去青云山找乐柏就能耗尽大半精力,本来去青云山的时候顺道去看看就行了,没想到一连两天都会忘记。
瞥了一眼侧边的自鸣钟,正好是未时三刻,反正闲着也只是在硬背书,黎瑞池索性叫上了阿福,俩人去了黎家的祠堂。
斗草:儿童采集野草,将草茎相交结,两人各持己端向后拉扯,比试草茎的韧性,以断者为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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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好人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