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娃娃,穿着艳红的肚兜,耷拉着朱漆屐在他跟前慢慢走着,留着个桃子头脖子上挂着平安锁,是寻常三岁小儿的样子。
嘀嗒——嘀嗒——
水珠从小孩身上滴落,他走过的路面变得濡湿,黎文方不受控制地跟小孩走着,每走一步脚底都传来恶心的胶感,他好像走在一个昏暗泛着红光的球里面,天地都不断旋转。
忽然,小孩趴到了黎文方的背上,冰冷黏腻的手抚上了黎文方的脸,它细声细气地喊道:“爹爹~我要跳高高~”
黎文方转脸一看,小孩没有五官,或者说没有正常的五官,乳牙取代了鼻子,暴露在它原有的位置,眼睛圆溜溜的,只有一只,恰好在乳牙旁边,嘴巴紧紧靠着眼睛,怪异的模样有几分眼熟。
是前夜黎文方叫下人扔到了乱坟岗的怪婴。
它看起来心情颇为愉悦,头颅轻靠在黎文方的肩膀,不住地撒娇,身上不停冒出的水珠脏了黎文方整件外袍,尖利的指甲顺着黎文方的脉搏,带下一整片皮肉。
快四更,乐柏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和秀杉急急忙忙藏好蕙兰,开门才知道,是三房出事了,她还以为三房会再过一段时间才出事。
约莫三更的时候,三房传来黎文方惊恐的叫声。
三太太慌忙从外间跑了进去,燃起灯才发现是黎文方发起了高烧,神志不清满嘴胡话,手紧紧掐住自己的脖子,手上的长指甲竟是直接将脖子上的一块皮撕了出来,露出模糊的血肉。
黎家人怕他是被什么缠住了,不敢贸贸然叫醒黎文方,这才急急脚安排仆人来请乐柏。
乐柏一行人赶到黎家才发现黎文方已经醒了,三房除了黎家人外还有一个师叔的老熟人以及一个高个子洋人,那老熟人也是常驻在瑞城的启夬(guai)法师。只不过师叔不太喜欢启夬法师,他总说这老头怪心思多,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家伙。而那洋人想必就是前几日才来瑞城的神父了。
黎文方已经被启夬法师叫醒,气若游丝,脖子上缠着细布,倚靠在立柱上,三太太在喂他喝着些类似补药之类的东西,几个侍女七手八脚的在旁边不知安置着什么,启夬法师在用安魂香在他周边做法驱魔,那个神父则在侧边跟掌家姑婆说着话。
黎老爷子没在,但姑婆在这里也代表他是知道这件事了。
“小柏,快过来。”姑婆看到乐柏来了,连忙唤她帮忙,启夬法师听到姑婆对乐柏这过于亲昵的称呼略好奇地瞅了乐柏一眼,除此之外没做太大反应。
从乐柏很小的时候开始姑婆就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就好像她就是黎家的人一样,乐柏也问过师父师叔为什么,但师叔只说是因为姑婆人老了看谁都慈祥。
“这位是来接任的Jones神父,小柏有听说了吧,”姑婆为两人做了个简单的介绍,继续道:“这鬼门还没全开咱们家就出了这么几件事,大哥也是急昏头了一股脑就把你们都请了过来。”
姑婆的大哥,也就是黎老爷。
“您好。”神父的官话十分流利,也没有什么口音,打了声招呼后就没再出声,看起来是个沈默寡言的男人。
乐柏趁机又提出要去院子西边看一眼的要求,这次三太太没有出声制止,好像听不到外界声响一样,只默默自己手上喂药的动作。
这位Jones神父也以好奇传统道术为由跟着乐柏走到了西边厢房。
厢房此时已经没有仆人守着,只是房间内还散发着一股子腥臭味,乐柏问:“死人了?”
“先前姨太太难产,走了。”随她来的仆人道。
“埋了?在哪儿?”
“当天就埋了,翠玲也不知道在哪儿。”这名唤翠玲的仆人一板一眼回答。
一直在旁边默不出声的神父忽然道:“城外西边,前天晚上我看到他们往那边去了。”
乐柏回头望了眼神父,此时正是天最黑的时间,翠玲手上提着的油灯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一闪一闪的焰火跳跃在神父的眼中,神父表情淡然,平添了几分慈悲。
她朝着神父点了点头,问道:“神父往后一直住黎府?”
“明天教堂修葺好就搬回教堂。”
“有事情恐怕需要与您细聊,到时候去教堂拜访您。”
神父颔首,随后就见乐柏包了纱布的手做投掷状,将不知名的物件抛上了房梁,“哐当”一声,掉下来一个精巧的人偶娃娃与一个小型烛台,乐柏应该是随手拿起了房间里的烛台将娃娃砸了下来。
这东西也就巴掌大小,身上穿了件用织金锦制成的小衣,它趴伏在地上,头拧向一边,径直看着乐柏,眼睛咪咪小嘴红艳,制作得栩栩如生。乐柏解下了挂在腰间的五帝钱卷起娃娃递给了看起来有些发抖的翠玲。
道:“别害怕,你白天找个日头毒的时间连着五帝钱一起烧了就成。也跟你们掌家奶奶说一下,检查一下你们府上还有没有这东西的。”
转头见到神父有点摸不清头脑的样子,乐柏又笑笑跟他比了一下房梁,“跟你们那儿的诅咒差不多的东西。房梁的气不对,咱们这内宅的阴私老有这种,见怪不怪了。”
回到正房时黎文方已经完全清醒,正皱着眉头闭目养神,姑婆脸色很是心疼地跟他说着话,三太太在旁候着,启夬法师不见了踪影。
听见了乐柏进房的声音,黎文方眉头皱得更紧,他抬起声音说道:“这事儿人启夬法师一人就行了,请个天煞孤星来有什么用?”
天煞孤星,说的是乐柏是孤儿,早些年听闻乐柏是跟她师兄定了亲的,但还没两个月她师父师兄就横遭厄运暴毙了,有些见不得人好的流出了这等谗言,好事者说了就算,瑞城也没什么百姓真当真,但黎文方本就看不惯女子出门谋生,这没头没脑得来又歹毒的言论正中他的死穴。
姑婆听闻这话很是严厉地喝住了他,转头对乐柏说:“小柏,天色也快亮了,劳烦你帮忙看看阿池吧。神父先生,您也请回房休息,启夬法师会处理好剩下的事情。”
乐柏倒不是很介意黎文方的话,边答应边瞧了瞧好像有点闪躲的三太太,便跟仆人去了黎瑞池的院子。
隐约能听到三太太说要去佛堂念经给黎文方祈福的声音。
黎家宅子的格局十分方正,后花园还从外引入了城外的河水作了个活水池子,养了不少名贵锦鲤,去黎瑞池的院子需要穿过花园,乐柏随着仆人穿过那活水池子时又闻见了一些不该有的腐臭气,但转瞬间又消失。
黎瑞池泡了两天糯米,尸毒早已排清,手臂上的伤口也开始结痂,只是总归是伤了元气,因而看着有些精神不济。
他所在的大房人丁稀少,黎瑞池是个没双亲福气的,娘亲早早就撒手人寰,父亲十来年前官场失利,斗输了被贬去南诏那地界,还没等黎老爷下手捞他呢就染上风寒走了,跟他在同一屋檐下干瞪眼的就剩下了养他大的乳娘以及没生养的姨娘们。
再过了几年,姨娘们陆续被发卖了出去,偌大的一个院子,也就塞着黎瑞池和乳娘这么两个人。
人人都喊乳娘惠林阿妈,她是内丘那边的马姐,二十来岁就在黎家做事,到现在已年过花甲,但也还精神矍铄,自从乐柏进屋后惠林阿妈就忙前忙后询问,半点不假手于旁边站着伺候的下人,黎瑞池好不容易才劝了惠林阿妈回去休息,让乐柏专心帮自己检查。
等到了房间里只剩俩人了,黎瑞池默默不出声,只盯着乐柏手上的动作,神情如哀似怨,整得乐柏总感觉背脊发毛。
过了半响,他终于出声:“你手怎么样了。”
“谢谢关心,如果你不问的话我都忘记它伤过了。”
见黎瑞池一副百事不知的样子,乐柏迟疑了下,还是跟他提了一嘴他那三叔那儿发生的事情,果不其然,没人把消息传到这可怜大少爷的耳边。
并道:“有空你去瞧瞧你家祠堂。”
黎瑞池颔首。
黎府往西走,顺着大路走三个街口,再拐角,有条名为‘麒麟街’的巷子。不同于其它的小巷地面都是黄泥夯实,这个巷子的地面铺设石板,这几天都略有小雨,巷子内地面非但没有坑坑洼洼,还是干爽非常。
行人熙熙攘攘,往来人既有短打麻衣的,也有绸缎长袍的,其热闹程度不亚于市集。只因从这巷子进去,就是灯红酒绿的另一个世界了。黎文方手下也大多聚集于此。这里三步一赌坊,五步一烟馆,戏院青楼夹杂其中,车马骈阗。
麒麟街往右数第三间,是瑞城最大的昌盛赌坊。一个身着深绛色德胜褂,眼看着虎体熊腰的男子倚靠在赌坊外边院墙上。
他手握着一个精巧的黄铜怀表,眼睛却是往左撇,来往人中有认识他的,停下来跟他拱手作揖,喊他‘赵保长’,他也只是抬手点头回应,丝毫不出声。
约莫过了一刻钟,赌坊内出来了一个身穿麻布裋褐的男子,跟那赵保长有三份相似,只是瘦骨棱棱跟猴儿似的,挂在腰间的钱袋轻飘飘空荡荡,怕是给黎家贡献了不少家底。
那原本依靠着墙壁的赵保长见到这个男人随即弹起,将怀表挂回胸前,边甩手边左右动脖子,发出了‘喀拉喀拉’的肢节扭动的声音。
没等那裋(shù)褐(hè)男子瞧见他,他忽然暴起,攥着青筋暴起的拳头就落到了男子脸上,男子反应不急,直接摔倒在地上,脸上血流不止,赵保长拽起他的衣襟,对周边被吓到的行人抱罪道:“对不住了,又打扰到大家。”,随后就将裋褐男子拖到了行人甚少的榕树底下。
那裋褐男子懵劲儿过去后开始叫叫嚷嚷挣扎。
“荣禧词,你有病吧打我干什么?你他娘的放开我!”
“我娘也是你娘,你嘴巴放干净点,还有,我老早就不姓荣了,我叫赵禧词。”赵禧词不为所动,一手压住挣扎的男人一手翻他的身。
“你嫂子给弟妹治病的钱你一分不剩都赌空了?荣禧源,你是人不是?”赵禧词在他身上一无所获,脸色黑沉,好像在酝酿什么暴戾的念头,这念头不慎泄露在了手上,荣禧源被他按在地上,呼吸困难脸变得通红。
可能是看准了这个大哥不会真的伤害自己,荣禧源就算是喘不过气还是不说好话,他喉咙发出“咳咳咳”的笑声,说:“那,那你姓赵的管我姓荣的做什么哈哈哈哈哈……”
赵禧词三两下将他的嘴给堵上,按着他的头给人敲晕了,扛着人走出了麒麟街。
街上行人对这场景已经见怪不怪,顶多只是转眼瞧一瞧。
荣禧源的住所临街,赵禧词腿脚快,不消半刻钟就将人扛到了荣家门口。
荣家的房子光看门面不小,还是用的红木趟栊门,瞧着也不是什么破落人家,只是赵禧词才知道,原本的红木屏风门早就被老的拆了换酒钱,红木大门也在几年前抵债被拿走,现在的木门还是他岳家出钱换上的。
趟栊的锁舌还插着,大门半掩,赵禧词听到里面传来小女孩细细小小的歌声。
他放低了声音。
“童童,是我,过来给大伯爷开下门。”
门内的歌声马上停了下来,随即传来‘嗒嗒嗒’耷拉拖鞋的声音,一个看样子也许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走到了趟栊前。
她见是赵禧词眼睛亮了一亮,蜡黄的小脸上堆起了笑容,但见到他背上扛着的人又笑容收敛了起来,她熟练地单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伸了出去拨开锁舌,将赵禧词俩人放了进来。
房子的采光不太好,正是日光大盛的时候,内部有一大半的地方被隐藏在昏暗中,东西零零碎碎随意摆放,角落摆着一个简陋的吊篮,里边是一条碎布做成的被子以及布料卷成的枕头。
“阿娘呢?”赵禧词问。
小女孩指了指隔着一个天井的房间,门半掩着,赵禧词将人关到了柴房,拐进了厨房瞧了眼锅炉上的东西,柴火正旺,他揭盖闻了一下,认出是麻沸汤,内心闪过一丝庆幸,庆幸他这弟弟还不至于没人性到真的眼睁睁看着老婆去死的地步,但扭头看到禾秆草都没多一条的厨房,又开始憋起了气。
他招来小女孩嘱咐了几句,随后抱起婴儿敲响了隔壁的门。
隔壁人家的情况看起来并不宽裕,户主是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赵禧词俯下身拜托了几句,把婴儿给了老太太,又塞了一些银锭给老太太,本来老太太也十分推脱,但赵禧词又说了一句,老太太才讷讷将银锭收下。
赵禧词他岳丈生前经营着一间名叫端升楼的小酒楼,膝下只有一女叫赵宝欣,宝欣人长得漂亮,脑子也灵光,干活更是一把好手,宝欣爹不舍得孩子嫁出去在别人家受苦,招郎入赘招来了赵禧词,后边赵禧词进了府衙,一路干上了总保长的位置。
他岳丈归天后,本就孱弱的丈母娘落下了病根,他宝欣娘子就在端升楼主持大局,他赵禧词在府衙,俩口子也把赵家支棱了起来。
走回赵府已经是申时,看门的小童远远看到赵禧词就急急忙邀了上去,大喊:“郎家,你可算是回来了!山上那姑娘找你!”
听闻是山上的姑娘找,赵禧词脚步都乱了,越过小童快步跑进了门厅。
只见门厅内宝欣正在给带着黑纱帷帽的女子斟茶,是害怕脸上伤疤吓人的秀杉。赵禧词见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脚步慢了下来,坐到了赵宝欣的隔壁。
半个月前赵禧词曾经跑上青云山拜访乐柏,但是由于俩人之间的分歧,最后还是闹得不欢而散,他被乐平子给赶了下山,之后他和乐柏就没有再见过面。
“秀杉,你怎么过来了?”赵禧词搓搓手,“小越呢,没跟你一起来?”又问道。
“自然是有事相求,”没回答关于乐柏的询问,秀杉先说了前一句话的回复。
“保长,我想和你商量下,送荣二哥下南洋。”
“啊?”
赵禧词听闻这话嘴巴微张,半会儿没能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话。
“你意思是要卖我弟猪仔?”
“也可以这样说。”秀杉笑眯眯的,半分看不出有在开玩笑的影子。
此时乐柏已出了黎府,她正巧碰上了黎府倒潲水的车,只见那些个家丁推着板车七拐八扭绕到了坊边,熟练地开始吆喝。很快就有一群人围了上去,大部分都短褐不完,也有些穿着好点的麻布的。
她瞧见了一个高壮的家丁在桶里舀起什么,定睛一看,认出是曾给黎瑞池解尸毒的糯米,旁边的丫鬟手脚麻利,左手收钱右手就递了一捧更令乐柏眼熟的食物出去,如果乐柏没认错的话,那些大抵是今天黎府的早膳和午膳了,而接过那捧残羹冷炙的,是一个牵着小女孩的老太太,小女孩怀里还抱着个小婴儿。
她沉默站了片刻,想起蕙兰接到的回信,才又转身往城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