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十八年,七月初一,正是夏末。
瑞城这地方向来热得吓人,哪怕是夏末的七月也照样跟蒸炉一样,即使是三更过半了还是不断有风卷来暑气,丝毫没让人感受到任何凉意。
瑞城城外有一高山名庆云顶,山峰内有一道观名青云观。道观人丁稀薄,只有一男道士和两个收养的小姑娘,大的那个女孩儿如今也帮观里做点堪舆或驱魔的事儿,小的那个就打打杂,大多数事务都得那道士上下打点。
听城镇上的百姓说前朝的时候这道观也风光过,只是世间哪有能长久繁盛的事物,如今道观早就式微,又加之外来教派传入,如今青山云观仅存的道士们只靠替百姓勘察风水、送灵归乡度日。
乐柏便是那落魄道观里被收养的大孩子,此时她背靠在山脚下的义庄门口,眼神定定的好似在发呆,眼神余光落在七八里开外的山头。
前几日,观里小的女孩秀杉忽然提起,说她最近总闻到一股黏腻带着刺鼻的烧甘草与腐烂肉质混合的气味,但奇怪的是她跟城里的人说起,却没有一个人闻到,秀杉想起早年瑞城闹过尸祸,害怕真是凶兆,便请乐柏多加注意。
秀杉才刚皈依没两年,但灵感是比她和师叔都要敏锐几分的,加上早在五月底师叔乐平子推算近日瑞城之外恐有不详的征兆,其源头怕是七八里外的墓群,乐柏早有前往查探的想法,但那不比一般墓群,乃是瑞城黎家的祖坟,常年有守墓人看管,外人进去被发现,只怕有不了好果子吃。
乐柏转头又看义庄内,师叔乐平子此时在为送灵归乡做最后准备,他正好念完经文,又在义庄四角分别撒了几把黄纸,将白酒淋上后,便将供桌上奉着的骨灰坛子绑上红带,装进行囊中。
他养的猫蹲在义庄房梁上,发青的眼睛一瞬不离底下正在收拾的乐平子。
义庄右边正并排站着一对身穿黑绢绣金线寿衣的男子,额前分别粘着一道用朱砂写就的道符,浑身青白身躯僵直,可以看出是两具有一定年月的僵尸了,他俩是这次送行最重要的客人。
他稍微清点了下行李,对数了便朝门口招手喊了一声:“小柏,秀杉。”
本来站在门口候着的秀杉听到声音后一溜烟跑了进来,她步履轻盈,不难看出应该也是常年有练武的,只是左脸和眉间各一道肉色凸起的疤痕,将脸分成大小不均的四份,咋眼一看甚是惊人。
乐柏也紧随其后来到乐平子跟前。
他将从黎府拿到的包裹递给乐柏,然后说道:“黎府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应当能在鬼门关前赶回来,”他顿了顿,脸上颜色又更和蔼了几分,揉了揉乐柏的头发继续说:“近来我测瑞城气中带煞,恐怕多有变故,设置施孤台时要护好灵牌与招魂幡,真有情况先护好自己,明白吗?”
乐柏人沉稳些,乐平子向来是信得过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的,他见乐柏点了点头,转头又想嘱咐秀杉几句,刚好撞见秀杉鬼鬼祟祟准备掀开那具稍矮的男尸头上的道符,乐平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抡起地下的蒲团朝着秀杉扔了过去,丝毫没有了外人眼中的温润,面目狰狞大喊:“秀!杉!你给我停下!”
秀杉人矮胆子大,她也不怕乐平子生气,稍侧身用手肘击开蒲团,笑脸嘻嘻地跑回乐柏身后,抓住乐柏背后的衣衫,就伸出个头隔着乐柏跟乐平子辩驳道:“这不是师叔你和小柏都在我才敢的嘛。”
乐平子闻言脸上神色果然和缓了许多,但还是忍不住唠叨:“少仗着自己会几下三脚猫功夫就乱来……现在时势多有变故,秀杉你常在义庄的更是要小心为上,有任何风吹草动要和……”
“要和小柏结伴行事,谨慎为上嘛,”秀杉嬉皮笑脸打断了乐平子的话,“肯定做到的,师叔不信我也要相信小柏呀。”
说罢她捅了捅乐柏,示意乐柏也赶紧表态。
乐柏垂眼看了下矮自己一个头的秀杉,难免回想起早前秀杉偷偷摸摸说要她帮忙的事情,尽管心里边还在嘀咕,脸上却是信誓旦旦地“嗯”了一声。
乐平子瞧见这俩人的小动作,心下明白这趟是没法子放心了,但香钟“哐当”“哐当”“哐当”地不断催促,提醒他已经是不得不启程的时间,他只能匆匆又嘱咐了两句,便拿起摄魂铃开始念诵经文。
只见铃铛响动之间,僵立于右侧的两具躯体也猝然有了动作,他们慢慢伸直了双臂,跟着乐平子的方向往外边跳,可能是太久没动过的缘故,从他们的关节传来了“咔咔”的声响,脚掌接触地面发出的“砰”、“砰”声也混在铃铛与经文的声响里,瓷实得诡异。
他们身上的衣衫鞋袜显然还是入葬时的东西,随着他们一顿一顿的动作,不时有碎屑飘落,也掩盖不住肉质腐臭的气味在随处飘散。
猫见到这场景凄厉地喊了一声,从窗户跑了出去。
乐柏连忙将秀杉扯到一旁以免冲撞到了,约莫过了一刻钟,完全听不见声响后她才关上义庄的门,秀杉按着胸口嘘了一声,道:“每次看师叔起尸都怕他们暴动,真吓人。”
“真害怕就别每次都掀开人家的符咒。”
“猫又跑了耶。”
“它跑得还少?等它回来就行。”
乐柏边在义庄门口续上即将燃尽的蜡烛边说,秀杉还是小孩心性,惯常爱狡辩又爱卖乖,也不管乐柏爱不爱听,又搬出那套“有你在就好”的说辞来狡辩。
那俩“老爷”和师叔带走的骨灰是最后一批客人,平时负责看守义庄的老人家齐伯这几天回乡探亲,明日一早就回来了,猫有它的生活,该回道观的时候自己就会跑回去,现在这儿也没有留人的必要,乐柏和秀杉在下一批客人到来之前都不必看守,可以回道观休息。
通往道观的大路入口开在了城门那边,如今也早已荒草丛生,现在到道观只能走义庄后边的小道,寻常人走上去约莫需要一两个时辰,不过一般也不会有人想要走上这条路就是了。
小道边上大多是城中百姓的墓地,当然也有不少外乡人也魂归与此。路旁偶有排放着的瓦瓮,是等待着再卜地安葬的遗骨。
乐柏和秀杉都是练过几下散手,加上熟门熟路,用不了三刻钟她俩就叽叽喳喳出现在了道观门口,准确来说,是一个叽叽喳喳的秀杉和偶尔应答两句的乐柏出现在了道观侧门。
道观侧门与正门隔了有一点距离,与居住的静室直接相连,道观的三人一般起居都直接在静室的小院子中,正门不怎么使用。
六年前瑞城有百姓私下供奉早已成僵的先祖,反遭早已丧失人性的僵尸啃食,乐柏的师父与师兄前去歼灭,但那僵化不足十年的尸体竟然有足以比肩百年毛僵的内力,师父与师兄不敌,双双惨死于那只古怪僵尸的手下,再后来是师叔和她赶到,与城里的保安队合力才免得这灾殃继续危害瑞城。
办完师父与师兄的身后事,本就因为外来教派分薄了信众而人烟寥寥的道观每况愈下,被赶鸭子上架的师叔不像师父懂得如何打理道观,更勿论从小就没管过杂事的乐柏了,师父过完七七后,师叔便做主封观,只留后门作日常进出用,再后来,城里的黎市令看在师父平时也为瑞城做了不少好事的份上,应承他们可以借用义庄,他们两个平时在那儿接一些送灵归乡、勘测风水或小孩看五行起名的活儿,生活也还算过得去。
前两年,师叔送灵的时候救下了从花船上逃出来的秀杉,本来想托付给陆上的人家,但当时还叫银花的秀杉死活要跟着,于心不忍之下便也将她拎回观里,也算是让观里多了些人气。
回到这头,乐柏和秀杉俩人回到观内住处,卧房处灯影闪烁但不见声响,秀杉嘟嘟囔囔抱怨道:“肯定又是那个臭丫头点着煤油灯睡着了!”
紧接着蹑手蹑脚推开门,生怕吵醒了那个还睡着的她口中的臭丫头。
乐柏站在门口,打量着此时正蜷缩睡于她床上的陌生女孩,看着只有十四五岁,跟秀杉年纪差不了多少,眉眼娟秀,但即使是睡梦中也紧皱着眉,脸色也憔悴,可以料想到这段日子过的并不安心,床下放着一双盘金绣凤凰纹样的弓鞋,上面已经布满泥点,鞋头还有些暗红色印记,看得出主人这段日子没少因这三寸小脚吃苦头。
想到前几日瑞城传得风风雨雨的流言,说是富户钟家的什么小姐不见了,别的几个小姐找不到还可以当做没这人算了,这个小姐却是跟黎家最受宠的小少爷定了亲的,黎府得罪不得,钟老爷可急得三四天没睡好觉。
原本只是因为茶馆里的人说话略大声就入了耳,不曾想回到义庄就听到秀杉说自己捡到了个逃难的女孩,乐柏就知道这麻烦是找上门来了。
秀杉说这女孩只是来暂时躲躲,打点好了就会离开,虽说这道观确实是鬼影都少见,暂时算是安全,但仅凭着她这么双巴掌大的小脚,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秀杉上前去掖了掖那姑娘的被子,吹熄了桌上的煤油灯便拉着乐柏回到了院子里。
她小声说道:“我听到钟家小姐失踪的事情了,小柏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个吧?”她握住乐柏的手又继续:“要送她回去吗?”
秀杉用着商量的语气,只是脸上的表情多少带点为难与不情愿。
乐柏跟秀杉相处近两年,怎么能不了解秀杉这个人?
只怕她刚说送人回去,下一刻她秀杉就能阳奉阴违带着小姑娘跑去别的什么山旮旯地,保不准会惹出更多祸事。
乐柏叹了口气,问道:“你怎么送她走,”她余光瞥见房间里好像有什么动了一下,硬了心肠继续说:“你能送她去哪里?”
秀杉一时语塞,乐柏揉了揉眉头说:“先留下吧,之后我想想办法。”
这小姑娘出逃的事情快半个城镇的人都知道了,估计黎老爷子已经听到风声,这时送她回去无异于将她往猪笼里送。
乐柏也不是想做好人,实际上谁不知道瑞城姓黎,黎家势力强盛,从这儿到省城都有不少眼目,藏人实在是太过危险,只是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个小女孩走死路,只能硬着头皮让她留下。
见步行步吧,乐柏想着,进了隔壁的房间。
初一的夜并不明朗,瑞城城外树多鸮多,好在道路尚算平坦,稀薄的月色下,能看到从省城的方向驶来一辆马车。
两个高大男子坐在里边,一个身着款式奇特的黑色布衣,长得是一副红发碧眼的番人模样,他脸色发青,看起来不太舒适,脸上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混若无骨般瘫坐在了座椅上。
另一个男子瞧着也就二十出头,是个长相颇为端正的,不像瑞城寻常男子一般留辫子,头发短得出奇,戴着副金丝近视镜,身形壮硕,看脸像书生,看身子像武夫。
他看起来对这条路很是熟悉,不时照料一下那病恹恹的洋人,不时瞧瞧车窗外给车夫指路,很快,俩人就出现在了瑞城的城门前。
城门的官兵显然是认识那年轻男子的,他们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大礼,完全没有平日里对百姓的嚣张跋扈样,嘴里喊着“小少爷慢行”,手脚麻利开了城门放行。
马车一路向黎府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