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罢晚膳,月盈陪季徐冲去爬山消食。
月盈计划爬到半山腰就下来,季徐冲却要她爬到山顶上去。
月盈哭丧着脸,敢怒却不敢言,心道:“侯爷真记仇!”刚在怡心堂,月盈听说季徐冲没吃过鸡爪,像他推荐了几次未果,便趁其不备大胆将鸡爪强塞到季徐冲嘴里。
侯爷虽赏脸把鸡爪吃完了,却说月盈以下犯上,非要罚月盈爬到山顶。
虽然月盈在兄长的教导下,略微练过一些拳脚功夫,可深夜披星戴月地爬山毕竟不同于白日里山路明朗清晰。
山间万籁俱寂,晚风吹拂,月盈气喘吁吁的声音在季徐冲耳边响起,季徐冲想起白日里月盈在花丛中跳舞的风景,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柔软的情愫。
也不知月盈是否有窥见他人心事的异能,她忽然回头,大声抱怨起来:“为什么我爬得这么累,侯爷却跟没事人一样?”
季徐冲害怕月盈看些什么,立即虎着脸吓唬她:“再不快些走,我把你丢在山里喂老虎。”
“山里哪来的老虎,侯爷又吓我。”
季徐冲大步往前走:“信不信由你。”
一阵风吹来,呜呜作响,夹杂着些隐隐约约的咆哮。月盈看向黑漆漆的树林,仿佛那里果真藏着什么野兽。月盈打了个哆嗦,赶紧跟季徐冲,挽上他的胳臂。不管季徐冲如何冷着脸表示不满,如何用眼神中的戾气暗示她放手,月盈都当看不见!
她心里清楚极了,侯爷只是吓唬她,并不会真杀她。若落后一步,山里的老虎真能吃了他!可她也不仔细想想,这可是季侯别院,哪来的老虎?不过远远跟在后头的来福听到主子的话,便模仿出老虎的声音,为虎作伥地吓唬吓唬月盈罢了。
好在季徐冲的怒火,不过是欲盖弥彰的把戏,他不想被月盈看穿心事。
“侯爷难道没有什么心事想跟我说吗?”月盈忽然停下来,郑重其实的问。
季徐冲看着月盈,她头发上有淡淡的荷花香,夹杂着薄荷的味,不是那种清苦的薄荷味,而是清凉中带着微微香甜,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我没有心事。”
“侯爷在说谎。”
微凉的月光下,他贪恋这短暂的宁静,季徐冲懒懒的斥道:“敢说本侯撒谎,你不怕被扔下山去?”
月盈调皮地做了个鬼脸,“我好怕呀!”
季徐冲拉着月盈的手,走向黑漆漆的山崖旁,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月盈推下去。
月盈紧紧抓着季徐冲的手,笑容娇俏:“黄泉路上有侯爷陪伴,我也不亏。”
季徐冲看看山下的漆黑悬崖底,又看看月盈,竟觉得自己昏了头,这风清月朗的晚上,竟在跟一个小丫头生闲气。
他不轻不重地捏着月盈的脸,玩味般地问:“你凭什么认为我有心事。”
“侯爷昨夜做了噩梦,一直说梦话。”月盈声音渐渐低落,“昨夜,我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秘密……”
山里的凉风令人清醒,渐行渐远的理智回到季徐冲身体里,他掐着月盈的脖子,渐渐收拢:“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怕我杀了你?”
眼底的杀意做不得假,月盈又怕又怒。怒的是,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侯爷,现在变得如此生疏可怕。
“是!像我这样的人,不配担心侯爷。”
月盈仰头看着他的脸,心里涌起一阵浓浓的酸涩。
“毕竟我只是侯爷的外室。林嬷嬷,还有玉漾,包括侯爷身边的来福大哥都说侯爷喜欢我,说我对侯爷来说是特殊的存在。他们告诉我,这几日侯爷笑的次数越来挺多,用膳时的胃口也比从前好了许多。他们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信了,所以我大胆想靠近侯爷,讨好侯爷。谁知他们都错了,都怪他们谎报军情,害我在侯爷面前丑态百出!”
月盈说完,一把推开季徐冲,一个人朝山下跑去。
季徐冲冷静看着她跌跌撞撞的往山下跑,好几次差点跌倒。
起风了,下雨了。
稀疏小雨打在树枝上,声音清脆,沙沙作响。
黑暗中,有双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颈,让他一点一点感到窒息。
来福打着伞来到季徐冲身旁,替他挡雨,“侯爷,下雨了,回去吧。”
季徐冲点点头:“如果明日她想离开和曦园,你们任何人都不许拦她。”
来福叹气:“只要侯爷不说半个走字,月盈姑娘决计不会走。月盈姑娘只是在气头上,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季徐冲冷笑:“对,她哥哥一日未离开琼州,她便一日不会离开。你去跟吏部的人通个气,让他们重查江宁决堤案的始末,告诉他们,迟振扬是我的人。”
来福大胆劝道:“侯爷,月盈姑娘担心您,是因为她把您放在了心上。若她只是单纯把您当成主子伺候,便不会有半句逾矩之言。林嬷嬷和玉漾都说过,姑娘虽然看着活泼有余,其实是个极懂规矩分寸的。”
月盈的确是个懂规矩的人,无论林嬷嬷如何待她有礼,将她奉为主子,她仍旧把林嬷嬷当成长辈对待。正因为月盈懂规矩,她不懂规矩的那一瞬间,季徐冲始终牢牢禁闭的心门才会被她目光中的殷殷关切所击溃,击溃到川流决堤般的地步。
季徐冲已经接受来福的话,却还要故意说道:“日后你再学老虎叫吓她,我就罚你去喂半年老虎。”
来福笑嘻嘻说:“侯爷饶命,我最怕老虎了,可不敢去喂老虎。”
季徐冲下山后,正好江宁府来了公务,待他处理完公务,已经快到子时,月盈趴在书房的桌子上等得睡着了。
这个小姑娘,生气也不忘记等他回来。
季徐冲把她抱到了榻上,摸摸她的脸,回拔步床上睡了。
这个夜晚,季徐冲又做了重复的噩梦。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走出邪恶的梦境。好不容易从血腥屠戮中被鲜红的血烫醒了,却又掉入了另一个永远温暖的梦,梦里是他这辈子活着的时候再也无法见到的亲人。
迷迷糊糊间,月盈出现在他的梦里,强行把他从梦中带了出来。
“侯爷,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做噩梦了?”黑暗里,季徐冲睁开眼睛,双眼通红的看着看着月盈,仿佛怪她破坏了自己在梦中与亲人团聚的欣喜。可他也明白,这一切与月盈无关。
月盈声音里带着哀求:“侯爷,我该怎么帮你呢?”
季徐冲心想,你什么都不用做,抱抱我就好。可是一开口,说出口的却是:“你去睡觉吧,不用理我!”
季徐冲疲惫的闭上眼睛,以为月盈已经离开,可月盈却掀开被子钻了进来,说:“今晚我要和侯爷一起睡。”
说罢,月盈软软的脸贴在他的锁骨处,月盈小小的手环在他的腰间。噩梦中的灼灼痛楚在这时消失殆尽,阵阵暖流涌上心间,他看见心口上的伤痕停止了流血,缓慢的长出了一层薄薄的浅白,痛触变成了淡淡的痒意,闻着馨香,他仿佛看见黑暗的甬道中有一道亮光在前方呼唤。
清醒过来,季徐冲才听清楚,那呼唤声来自月盈。她未曾言语半句,他已听到肺腑之言。
早上,月盈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人。
梳妆时,月盈问玉樣:“侯爷什么时候走的?”
玉樣回道:“天不亮就走了。”
“侯爷可真是辛苦!”
“是啊!”玉樣听到这话,也露出了担忧的情绪:“朝廷里有本事的人那么多,怎么只把最累的活儿交给我们侯爷做呢。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不能为侯爷分忧,只希望侯爷能多爱惜自己一些。”
月盈凝神太久,不注意,捏碎了手中的玉簪,把玉樣吓一跳。
“姑娘的手没事吧!”
月盈摇头,“没事,但我把玉簪给弄断了。”她心里明白,这些绫罗绸缎虽穿在她身上,却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玉樣笑道:“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断了就断了,只要不伤着姑娘就就好。”
月盈抿嘴笑了笑,她刚才是因为玉樣说“不能为侯爷分忧”才走神的,这时便想问:“玉樣,你说侯爷有什么忧愁呢?”
“姑娘有所不知,这江宁织造局的差事,一直在闹亏空。侯爷的三位前任,都已抄家斩首,只留下了几千万两银子的白条。是我们侯爷在南京五年,与海外通商,将上等丝绸卖到海外,才将那几千万两银子的亏空给填上了。”
玉樣说着已有些伤感,顿了顿,才继续道,“可现在倒好,那亏空填上了,侯爷的仇家也结上了,每月都有好几波亡命之徒想要刺杀侯爷,有一次差点将侯爷的手臂砍断。”
玉樣说到最后,已经有些哽咽,她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向月盈道歉:“奴婢失仪,请姑娘恕罪。”
“你怎么动不动就要我恕罪?侯府规矩虽然多,可这里不是侯府,你要真拿我当主子,以后就别动不动说恕罪的话。这么多规矩,我自己都还学的稀里糊涂呢。”月盈拉着她的手,问:“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玉樣一听,眼泪又忍不住冒出来,可她却不肯多说半个句。
月盈说:“在我心里,你是个最最聪明通透的人,若非遇到什么难事,决不会伤心难过至此。以往我遇到了烦恼,都是你帮我解决。今日,你也给我一个报答你的机会吧。”
月盈都已经这样说了,玉漾也不好再推脱,便告诉月盈,她的姨母身子不好,大夫说姨母恐怕时日无多。
“你姨母也在南京城吗?”
“奴婢的姨母家在**县。”
月盈找出入侯府之前,干娘给她的一百两银子,塞到玉樣手里,“再请个好点的大夫去看看,或者买些吃的,回去陪陪她,让姨母开心点。”
玉樣愣了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姑娘是要给奴婢放假?”
“我不能给你放假吗?”月盈也后悔自己太唐突,一时间忘记了,自己不是这里的正经主子:“要不然,我还是先去求求侯爷?”
“不不不,这点小事,不必劳烦侯爷。”玉樣擦擦眼泪,“嬷嬷已经交代过,这个府里的奴才,任由姑娘差遣。若是奴婢们不听话,也任由姑娘发卖。”
月盈听完,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愧疚。
侯爷对她真好啊,可侯爷对她那么好,她却不能为侯爷分忧。
玉樣刚走没多久,红珠进来禀,姑娘的娘家人来了。
月盈一听,还以为是她娘亲来了,喜滋滋的跑去外面迎,却看见了干娘。
也对,她娘亲还在庙里,也不知道,她已经给人当了外室。
月盈收起低落的情绪,扬起笑脸,问:“干娘怎么来了?”
湘红道:“林嬷嬷说你想我了,让我过来看看你。”
月盈再次感叹玉漾的聪慧,她不过问玉樣一句“这里离乌衣巷有多远”,玉漾便告诉林嬷嬷,她想家人了。
湘红拉着月盈的手仔细打量:明媚的阳光下,月盈雪白的小脸丰润了许多,嘴角也带着甜甜的笑,与在黄老爷府上时的枯萎憔悴不同,此时的月盈如同一朵娇媚鲜活蔷薇花。
“知道你过的好,我也就放心了。”
“干娘处处为我着想,我却违逆了干娘的好意,非要给侯爷当外室,干娘心里可还怪我?”
湘红叹了口气,她想让黄老爷收月盈为干女儿,也确有自己的打算。她没有子嗣,如今渐渐人老珠黄,眼看就要失宠。若月盈能嫁户好人家,黄老爷因此得利,也会高看她几眼。如今月盈给侯爷当外室,黄老爷也被侯爷重用,可谓是双喜临门。
“傻孩子,干娘怎么会怪你呢?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湘红拍拍她的手,笑道:“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侯爷委任黄老爷去浙江那边收丝,我也会跟着黄老爷去浙江,以后就不能经常来看你了。”
去浙江那边收丝的活儿,本来有二十家商户竞争,黄老爷是商户资质中排名比较靠后,胜在人品忠厚,素有贤名。
季徐冲看在月盈的份上,才把这个活计交给黄老爷。当然,他也有私心。
纵然来福说的话在理,可季徐冲的性格是历来如此:与其成日担心月盈闹脾气离开,不如把黄老爷一家支走,让她无处可去。
黄老爷也知道此事月盈功劳最大,便令湘红送了一百匹等丝绸过来酬谢月盈。
月盈受之有愧,再三拒绝无果,只能把丝绸留下。
湘红临走,吩咐月盈:“小满,你一定要想办法给侯爷生个孩子,女子的大好年华转瞬即逝,风光宠爱都是无根浮萍,风吹浪打就会飘散。只有孩子,才能留住男人的心。”
月盈却不理解干娘的苦恼,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呢?如果不生孩子,她是自由的,日后侯爷厌倦她了,她想去哪里都可以。万一生了孩子,她就被孩子给牵绊住了,岂不是一辈子都只能留在侯爷身边?不,她只想好好伺候好侯爷,不喜欢自己的一生都被束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