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退之闻声不动,显然是一丝要起身去见父亲白顷的意思都无。反倒倒腾起圆案上的小碟子,碟子里面是颗粒饱满的粟米,挑挑拣拣之后择定一碟子,跟侍候在侧的匠人说:“明年的酒用这个吧。”
管事见匠人点头,“大郎君眼光极好,尽是挑奇货。”
白退之拨弄几颗圆粒,“昨日温酒的时候,觉着还是这个香,”微做沉吟,“味道是到了,只是吃着还是不够痛快。”
匠人态度不似寻常奴仆,眼下还能与白退之说趣,“大郎君,这不是酒不够香,是您心里不够痛快。”
白退之欣赏地打量着匠人,“你这话说的好,倒是跟在我身边多年的老人了。”
一副知我者也的赞许,臊的那传话的管事脸热心慌。忆起白家的当家人脸色,他也不得不臊着脸硬着头皮说:“大郎君,家公请您一叙。”许是怕白退之怪罪,又说:“倒不是因为您动怒的,似是因为昨日回来的……”
话点到为止。
白退之看着日头高盛又低沉,陡然蹙起眉来,看着是怒上额头。紧接听着白退之说怒斥:“像话吗?!这时辰了还足不出户,打算明日再起身吗?!当我这什么地方了!”
周遭侍候的奴仆都忙不迭跪地请罪,“大郎君息怒!”
管事见着这指桑骂槐的阵势,挽着袖口擦拭额头冷汗,战战兢兢地跟着一并跪着。
大郎君看着清闲人一位,举手投足间皆是山水客的从容清淡,发起怒来却是雷霆直下,一怒无人敢规劝。
暗里遣人去请大夫人,这光景,若非大夫人,谁也不敢触霉头。
白退之也心知下人们的伎俩,瞧见沿着廊边循步来的袅娜身影。白退之收了派头,说:“回去跟父亲传话,待我把窖里的酒起出来,就去主院。”
一众人心说您昨日不就起了酒窖,在起就得等明年了!
白大夫人一来就听到这一番藏着刺的话,忙不迭跟管事说话,都来不及嗔一眼白退之。
她说:“你回去跟父亲说,大郎君昨日饮太多酒,这回还没醒神,待醒了,必然回去给父亲问安。”
管事已然被一番敲打的心虚胆怯,能得白大夫人一番温言和语就是救命,哪里还敢拿乔。当即对白大夫人敬重有加说:“小的谢大夫人,这就去跟家公回话。”
白大夫人让陪嫁侍女上前打赏,一路相送。
遣散林立左右的奴仆,白大夫人才跟夫君声气俱重的说:“父亲既然来请,你哪里来这些派头,左不过是主院跑一趟。你愿听父亲一言,便听,不愿听,就少听几句。总归现在还不是你当家,便是你当家,难道就不用侍奉父亲了吗。”
白退之心说夫人又要谆谆教诲,当即顾左右而言他,把夫人教诲牵引到那倒霉胞弟头上。
他口若悬河的申斥着胞弟的不像话,“夫人,你看看这什么时辰了?都午后三刻了,便是砍头都赶不上了。白潏这样子不像话,还要不要脸面了,也不看看什么地方就荒唐过头,”渐就偏移了话题,“我那会去岳丈家接你的时候也荒唐,也没他荒唐这地步,我那会最多就是午后——”
白大夫人将丝帕塞进那口若悬河的嘴,明眸似怒又含羞。心说这一对兄弟,本以为兄长是个稳重的,嫁进门才知是只狂蜂。今儿又出这事,方知外刺儿的弟弟原是内热的浪蝶。
-
荒唐过了,白栖池倒也还知脸面,愣是谢绝兄长与长嫂的邀约。这会子,不适合一张桌子用餐饭。
尤其是他兄长那生不了花只能吐出象牙的金口,此番赶上去,正事谈不拢不说,还得遭其言语磋磨。
门前夜昙早已被人挪走,挪来好多盆一串红。长筒花苞连串绽开,色彩殷红的靡丽似血,乍看之下有些像逢年过节燃放的炮仗。一串串浪花浮蕊垂在门前,窗前,借着银白的天光可见花蕊相互、点首碰撞。
白栖池透着窗都能瞧得出花的品种,越发庆幸没有应兄嫂的邀。只是尚未谈妥正事,还不能离开,心里有些忧愁。
愁从心头起,人悄悄默默要跨过外侧的人摸出暖衾。可恨动作不够轻捷,居然让人抓个正着。
本就没有遮羞布,又坦诚的对上。
林雾别眉眼情态寻常,看不出是餍足还是不满。也没动手再抓人,只是嗓音沉着问:“做什么去?”
虽说是莺颠燕狂一宿,却并未有亲密无间的势头,反倒让白栖池想隔着纱的好。微微咳嗽两声,说:“看看外面摆的什么花。”
林雾别应声转首望去,看着花影也能知其何方芳尊。他说:“我不想清热,凉血,”而后支起臂肘,看着跨在腰腹的人,“没下重手,消肿倒也不必要。”
“……”
本来就没有遮羞布,这会还让他给明明白白道清说明。一串红入药的功效都让他给说了。
白栖池把自己掖回暖衾,这会能爬起来足见颜厚如城墙的人所言不虚,肢体纠缠的厉害,其余的这人都有分寸着呢。
“别坐这,”林雾别见对方光顾着给自己掖暖衾里,却不挪地,“下去。”
“夜里让你下去,你怎么不下去。”怎么轮,也该轮到他了。
微做思虑,“我要下去了,你不是更难挨。你抓着我的发丝,我一退就用力扯,难道不是要我不下去?”
诸多话之美在于朦胧不清,林雾别此人显然不是能领悟此等不可言说之美的人。
红的白的,羞的臊的全让他一股脑说尽了。
伸手就把人揽收怀中,一字一句说:“不想下,那就坐稳了。”
“……”白栖池觉着这不是什么良善之语,心里有疑,嘴上就得预备着:“我回来的消息这会已经入了主院了吧,按理说,这会也该遣人来逮我去听训教,还得算我在他老人家和东宫殿下之间作梗的旧账,若是知道集仙殿在我手里,说不定还得让我杀进诏狱营救东宫殿下。”
“那就不去。”林雾别已经让人当软垫躺着了,“你不去见人。”
白栖池有些惊诧,“你就不怕?想这会也该知道你也来了。”
林雾别眸光暗了暗,“我为什么要怕他?我图的是儿子,不是老子。”陡然仰身贴上对方薄背,“你再不翻身面朝我,我就要翻身让你看床板了。”
“……”这人平时话也不多,怎么这些时候总是刺刺不休,白二公子此般想着,却还是顺从转身,“好多年前不知道是谁——”
话未绝音,便被人以口封口,一番蹉跎。
隐隐听见人声,“我怕的不是他,我怕的是他的儿子。”
朝内争斗波谲云诡,他算不准是白公谋算他,还是白栖池谋算。而这父子一家,说不定还是同谋设局。所以他面对识不出自己的白栖池,畏怯退却,事了之后困于漫漫长夜消磨着心怯。
白栖池抿唇轻笑,“右藏令就是硬骨铮铮,果然是气冠三军,”伸颈,耳不离腮的吐息,“小先生保我,我安心。”
恰如昔年考学,他装模作样说自己书未温,怕得了末名颜面尽失,一顿明里暗里表诉求,他那位耳根子不如豆腐结实的小先生一句我保你,连宵的篡改他文章上优劣,却发现是甲上。又得连宵折回,通宵达旦的给他讲为君子之德。下回他仍是旧态复萌诓他,往复如此,一如初时言说保他。
“这回再戏耍我,”林雾别零散的记忆晃在眼前,最终清晰化为乌发披身的相思人,本是要出口威胁,临时改主意,“别去,”他声声入耳,扣着心弦一般,“不要去。”
见白栖池默然不语,林雾别金声掷出,“如若你答应闯诏狱救什么大周二世之人,置己身于不顾,我就——先入诏狱杀了他们。”
囚在诏狱的人难救,却未必难杀。或许无人能从诸多诏狱内卫中救出活人,但却未必不能在这些人眼前行凶杀人。
至少,白栖池自问之后,莫说林雾别,便是他自己都能做到此事。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步,想到林雾别会阻拦自己,也想到林雾别会答应自己,也想到林雾别会与自己分道扬镳,却就是未料到他会另辟蹊径。
_
李寻素提着呆头和尚,想伸掌拍醒这个天真无邪的祖宗。
最后还是内力化开五蕴中的迷香,见人醒转,才说:“说了让你不要信那些虚伪之辈,你还觉着人家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结果呢,转手就迷晕你,要杀你灭口。”
五蕴有点心神恍惚,“怎么会这样?那个涂山愈出分明和涂山浩歌不同,他是好人,他没答应那些人!”
李寻素憋着火,这个呆头小秃驴看谁都顺眼温良,唯独看他恶稔贯盈。虽说他确实也不是什么善人,但他打的注意也不是恶人,做这个呆头小和尚的良人太难!
他掸了身上窄袖长袍的细雪,“人是会变的,涂山覆灭,他不是风光无限的疏风手涂山二公子了。涂山浩歌不如他,涂山兴旺发达全系在他一人身上,自然不同往昔。”
五蕴有些蒙头,他也算警惕倍加,却还是着了道,这会有些不知所错。
李寻素见状叹息,“五蕴,这世上只有我对你始终若一。”
对方掩在风雪间,还未应话,便又被拎着走,“去白家找白栖池。”已然在用行举印证言辞。
谢谢坚持 ^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