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载止公公,”楚极妍淹没在幽微光影里,令人觑不清神情,“无愧是中御大监。”
载止晃熄灯火,“陛下明旨诛杀你,你居然还敢入宫。”言语之中浸润着一股沉沉死气,仿佛在说楚极妍在找死。
楚极妍寸毫不怯载止话语,“中御大监,我在是在夸赞您,想您本事通天,左藏署八位大监,独您得生,且立足御前,整个内侍省都得对您言听计从。”
载止听着楚极妍长篇大论的铺垫,心底暗生汹涌,洪水开闸一般的冲突心堤。
“我有个大胆猜测,”楚极妍唇间的弧度诡异至极,似夜空凿出突兀云痕,“内城素来无善人,陛下要用左藏署诸人的血与命去安抚前朝群臣的心中不满与积怨,甚至借左藏署、右藏署、梅花内卫、王府王傅与绣衣直指的废止卖前朝臣子与宗室王族面子,以此定朝纲,”
她目光倏然如疾箭离弦飞钉向载止,“这些事牵涉之广,不可能天衣无缝,无人知晓。载止公公,当年一手逼出左藏署七大监的是您吧?是您亲自踏进长白汉露宗,不惜大肆杀戮,以此让七大监相信所谓的邃阁能让他们从内朝功成身退,独步江湖。”
载止猛然出一息气,不知是讽刺还是蔑视,“楚极妍,你入内卫时日也不是一日两日,不知身为内卫首要之事是什么吗?”
“忠君。”楚极妍冷硬地吐出两个字,“可你,杀了我所忠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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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焰苗纹丝不动,灼着器皿,器皿里微绿的酒浆翻滚沸出珠圆玉润的酒泡。
“煮沸了!”白栖池披着氅衣,心中追悔莫及,“咱不煮了好么?”
再这么下去,他好不容易搜罗来的美酒陈酿都得让林雾别给糟蹋完了!
白栖池让林雾别停手多次,奈何他越说对方便越兴致勃勃,颇有不煮个恰到好处便不罢手的苗头。
窗外廊边的雪都被酒给融化,冲洗出一大片乌青石砖。
望一眼窗外青砖白雪的分明,白栖池按捺不住,直接抬手抓住林雾别的手腕,“你听我说一句。”
林雾别讶然蹙眉看他一眼,问:“你怎么还能说话?”
“……”
白栖池僵住,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挪了挪位置,求个舒坦的坐姿。林雾别见他动作,说:“内司如今也不敢罚你,怎么还有内伤吗?”
“……”白栖池一手按在小几房方角,“为什么这样,你不清楚吗?”
林雾别终于停手了,撂下竹木勺。他站起身,挪到白栖池边上,捋顺衣摆,说:“还会有下一次的。”
白栖池面无神情,只是举盏饮酒,说:“十二殿事多,你放进神都的楚极妍尚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五蕴那边能否成事还是未定之数,”他轻咳声,综述:“我近来事务繁忙,无空旁顾。”
“夜里也要忙?”林雾别似乎明悟白栖池在转什么弯子,可仍旧忍不住明知故问。
白栖池哑口无语,半晌光阴匆匆去,他才干巴巴说:“中御大监那里,你是不是要去问候一二,毕竟也得让他知晓自己的几个手足西去之事。”
“内朝如今只有十二殿一班内卫,”林雾别定睛,目光投罩在白栖池身上,“我难道不该先问候你吗?”
“不必,”白栖池斩钉截铁地说,“你既然都能被放入神都,便可知我这里无需你过多问候。”
林雾别紧眉,忽然欺面去,恰在他与白栖池二人之间停留窗隙距离,余光尽是雪白。
停了片刻,白栖池才听见林雾别说:“集仙殿掌殿……怕了?”
白栖池端正身形,面容严肃,看起来极其具有威慑力。唇边带着冷冷的嘲讽,说:“怕了。”
太能闹了!
林雾别笑如冬风飘旋的飞花,尽管清淡,却令白栖池得见雪地寒冬间一幕别样冬色。
白栖池有点雪盲,“别笑了。”蓄意转开话题,“你不杀载止,他日载止就会杀你,他绝不会允许你好好活着。想如今你是邃阁一事还未有风声,想必是他拿捏着此事,左藏署那七位便是入了江湖,”忽而摇摇头,“非也,便是了觉与银禧这般出身江湖之人,只怕将来也得因此掣肘于人。”
林雾别面色平平,不见波纹触动,“载止,已经是活死人,何须杀。楚极妍敢借我手入神都进内宫,便是不怕中御大监。”他偏首看白栖池,“你觉着楚极妍何来如此豹胆?”
白栖池肃眉整顿半晌,才说:“左藏署那七位之死,表面看起来是东宫绣衣直指们动手,实则却是十二殿中一位掌殿操纵此事。但其实不然,真正促成此事,形成今日局面的是中御大监载止。”
“未必全然如此,”林雾别补上话,“陛下既不想做的太寒人心,也不想轻易就让左藏署七大监折损,比起右藏署,陛下用左藏署更为得心应手。”
“左藏署七大监看似从内朝脱身,逍遥于江湖,实则是陛下豢养在江湖之中待宰之鱼。来日前朝若有臣子再提及往日,言说陛下行事残酷不仁,陛下也好拿他们的命来安抚臣心。”
白栖池垂着睫羽,“确是良策。”七大监不仅能安抚臣心,更能安抚皇室众人,留着七大监待宰真是再好不过的良策。
一刹念起楚极妍,白栖池不由得生出几分钦佩,“楚极妍倒是胆大,仅仅在几年内就将盯在七大监身上的仇视移到梅花内卫身上,以此卖中御大监人情,使得梅花内卫成为内朝第一班内卫。也难怪她如今敢只身入神都。”
林雾别亦然赞同白栖池所言,“她给自己留了一条万全之策。如今她再带去七大监死去的消息,想必中御大监会保她,再次给她机会入公主殿。”
白栖池不由得一个颤笑,“如此悬崖绝境,竟都能让楚极妍寻到翻身之径。”
林雾别倒是无甚触动,“中御大监鲜少犯错,他动起来,才会有错处可寻。有楚极妍这个搅动风云的圣手在侧,不愁中御大监不犯错。”
本想附和一句或许吧,却有飞鸽落在窗弦,鸽脚绑着信筒。
白栖池取下信条,展信,抬眼看着林雾别一字一言地说:“宫里来了消息,长明公主薨逝了。”
林雾别微微皱眉,他虽不关心此事,但还是问句:“谁动的手?”
“宫里统一口径,说长明公主是病逝。”白栖池忆起那枚丹药,他尚未用,只是交人核验,“难道是鸿灭毒发?”
两人忆起楚极妍不惜搅得江湖血雨腥风,也要追得佛顶舍利塔,明知佛顶舍利塔无用之后,却还奋不顾身入神都,种种行径无不在暗示她太过着急。
白栖池通悟之后,说:“想来长明公主早便危在旦夕,难怪楚极妍如此急不可耐。”
林雾别却提醒他,“鸿灭之毒出自内司,陛下曾用过,不可能再无解药。”
“难道是陛下……”后面的话,白栖池迟迟没有吐出口,只是看着林雾别,许久难言。
这大周当真是不需要东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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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墀之下跪列一干太医,挨个为女帝垂问过后额心贴着氈毯。大殿里反反复复传荡着一句话,“长明公主凤架西去。”
女帝听一遍便怒不可遏一次,列位的太医听一次帝王怒声便两股战战不能自持。
“朕分明令尔等调配汤药医治长明,岂会有今日!”
分明女帝年事已高,申饬人来却仍旧中气十足,声如洪钟,震的人心肝脏腑皆生惧难安。
飞龙缠绕的长案已经为女帝掌出雷动声,此刻,诸人皆想起已然逝世多时的某位阁老。至少这位阁老在世之时,陛下尚肯予人薄面。
君王雷霆之怒,诸位太医只是请罪。末了有位太医斗胆说:“臣诊长明公主脉,已是强弩之末的脉象,想是长明公主并未曾用过我等送去的丹药。若不然,必然不会有如此脉象。”
“人走茶凉,”女帝震怒,“哪里还能看出脉象!来人,此人御前蒙骗朕,当诛不赦!”
当即有内卫现出,将那名连连磕头请罪的太医拖出殿去。
余下太医个个贴紧氈毯,额心直冒冷汗。想此人驽钝,长明公主不用丹药一事,岂能明言于陛下!
陛下一心让他们调配丹药,为得就是让长明公主活,长明公主却不用丹药,这是拒了陛下美意,更伤透陛下舐犊之情,这同与陛下断绝亲缘有何分别?
“臣等未诊出此种脉象!”太医们不约而同口径一致起来。
女帝听得此言,冷笑不语,半晌挥手让人把这些全部下天牢,遇赦不赦。
天光正明,午时骄阳烈烈,正是年华最光热之时。
女帝驻足窗前,虽料到长明不用药,但却未料到长明决心之绝,竟为不用她分派去御医,一剂汤药断所有人的后路。
朕不需要后嗣,不过是她一时激怒之言,天子一言追悔,却是如此莫及局面。
长明,无愧是她的孩子,亦然愧是她的孩子。
女帝叹息一声,便召内侍,“中御大监何在?”女帝预备令载止料理长明身后事。
内侍伏地答道:“陛下,大监今日迟来,差人去问,人还未回。”
没待多时,内侍再次入内启禀,“陛下,中御大监昨夜遇刺,与刺客纠缠过久,受了伤,此刻正在太医院。”
“什么刺客如此胆大妄为!”女帝喝问。
内侍如实道:“回陛下,闻说是公主殿出来的刺客。”
女帝目光顿时尖锐,缩眉成峰峦,一时不言。
最近有点忙,隔日更来着,好像记错日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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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