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德——”朱色素纱中单,外罩青织翟衣的长明公主一手拂开九树花钿,“武渊真的去涂山了?”
公主邑司令绿鬓恭敬垂首,道:“回我主,下面已经核实过,静德王只携王府王傅归庭至涂山脚下。”
丹红的指甲点了点一顶花冠和一只鸾钗,长明公主身侧的大女使朱颜当即给其试戴了。
“我当武渊多有出息。”语气满是轻蔑,连懒怠着的眼尾尖都显得嘲讽,“江湖上一群草莽倒也值得他亲临。还带上了王府王傅,真是笑煞人。殿下才放了绣衣直指去大昭寺,他气性就短成这般,倒怪我高看他了。”
绿鬓一听绣衣直指,便道:“公主,楚大阁领一招制敌。绣衣直指们跟梅花内卫甫在大昭寺撞上,就被楚大阁领打个措手不及。至今内朝里,包括左、右藏署都插不得话,认准了绣衣直指们弄丢佛顶舍利塔。可佛顶舍利塔丢的那夜,梅花内卫亦然在大昭寺。”
长明公主听着心情乍然而悦,“大昭寺夺佛顶舍利塔一事,倒真是让我对殿下刮目相看啊。整座神都都知道东宫太子殿下是尊泥塑,不争凶不斗狠,连储君之位都不知是捡了谁的。谁能想到就这么一个鹌鹑殿下,居然敢让绣衣直指抢佛顶舍利塔。武渊跟我长明不敢出的手,殿下倒是敢作敢当一回。”
纵然是轻快语气,绿鬓也听不出公主究竟在夸赞太子殿下,还是在说反话。她只是如实道:“公主,内朝里问了绣衣直指的罪。梅花内卫那里本是要拖左藏署站队,但是右藏署的右藏令却是托人递録子揽了差事。绣衣直指遭了罪,殿下座前的绣衣御史更是十倍加刑。脍刑一刀一刀划在身上,一点把柄都没给梅花内卫留。”
长明公主听闻此事,额下描如远山的眉都拧成股,“楚极妍胃口不小,收拾绣衣直指,莫不是想借此立威取代左藏署当陛下丹阶前第一恶犬。”
朱颜和绿鬓两人竖着耳朵听话,一字不敢言。俄顷,好端端安置在檀案上的菱花镜也滚出阁门。一案的胭脂水粉打翻,交融成一洼污渍。
她们的公主忽然而笑,银铃般的清脆悦耳,“江湖之远,江湖之阔,真是什么狗东西搁进去都敢咬人!楚极妍眼下还未成陛下丹阶前第一恶犬,就敢撕咬东宫的鹰犬,后日是不是就要跟我清算?”
朱颜同绿鬓双双屈膝跪下,共同宽慰公主,“楚大阁领能有今日,还幸得公主当初敢破敢立。公主于她是有生恩,大阁领当感激公主。”
“哼!”长明公主明眸冷厉,“生恩?楚极妍怕是恨不得我早日归西!为跟武渊夺权,我将公主邑司所有人全部换成女子,仗着陛下也是女人,火速组织一批公主府女卫。原是想让我的人借机起势,她楚极妍狗鼻子灵光,闻着味截胡,真是漂亮啊!才撒蹄子奔出内朝,就敢给东宫颜色看。后日是不是就得腾出手收拾我了?”
朱颜与绿鬓仍是不敢轻易出言,大主人养的鹞子跟小主人养的鹰犬掐起架,也轮不到她们置评。
长明公主硬生生掐断节指甲,瑰丽面容却是意外的冷静,“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注】欺我天家无儿郎,敢教恶犬门前吠!我倒是要看看谁的犬养的凶狠。”纤纤玉手握成拳头,“绿鬓,你想做梅花内卫的大阁领么?”
被点名的绿鬓心跳一滞,当即叩首道:“绿鬓已经择主,不敢有僭越之心。”
长明公主挑眼打量绿鬓,“天堂,东宫,王府的棋都下到江湖了,就看谁落子落的漂亮。既然都这么热闹了,不如更热闹些好了。绿鬓,你的前程就在这热闹中。”
绿鬓扛着公主的目光,额角落汗珠,“公主之意是与绣衣直指联手铲除梅花内卫,还是借梅花内卫之手料理亲入棋局的静德王,又或者借静德王与梅花内卫铲除绣衣直指?”
她话虽大胆,说的却是一字一小心,一字一谨慎。
长明公主对此言十分满意,“联手,借刀都不必。我要他们所有人都不痛快,绣衣直指若是受不住梅花内卫撕咬,死了也是天理。梅花内卫若是阴沟里翻船,也是不配苟延。江湖惯来自在,我也给绿鬓你个自在,邑司若是技不如人沉了湖,怨不得不公。”
江湖之远,缰绳辔头累赘,拴着费力不如两手一空。
“绿鬓领命。”
一案胭脂水粉清理干净,却还是留着幽幽暗香。
“公主,真不上锁吗?”朱颜捧着妆奁,上面有一枚小巧黄锁。
长明公主取过黄锁,摔出哐啷叮当声,“养的什么狗,得放在野地里才知道是忠是佞。”
---
九月九客栈午间热闹十分,堂里跑前跑后的都是涂山蓄养仆役。虽说是暂时请侠客们待在九月九,但是这种相当于坐牢的请法实在是不讨喜。尽管好吃好喝招待,仍旧是满客栈怨声载道。
林雨歇选的这间客房偏僻,倒也清净。
白栖池拍拍床榻,“来坐啊。”
“……”林雨歇洗净毒血的手发烫,目不直视白栖池的动作。
白栖池见状却愈发不知收敛,“林兄才说过要帮我?怎么连坐都不肯坐。”
林雨歇仍旧沉默。白栖池不同以往是在预料之中,只是变化的太棘手。好好的桌椅板凳不坐,偏要请人去坐榻。他不太喜欢白栖池这种攻心之术。
“长白山汉露宗三少宗主,林雨歇。”坦荡言明身份,省的白栖池攻心。
闻言,白栖池怔愣一个弹指的功夫。而后掩去惊诧,道:“林兄,好大个来头啊。江湖第一秘宗汉露宗,天下人寻而不得入的宗门。据说你们传承足有几朝,不下百年,当真吗?”
汉露宗在江湖上无论是资历还是传承,绝对都是最古老的。难怪林雨歇敢说——只要在江湖,他就帮得上忙。
林雨歇神色淡然,“你是问我来历是真,还是想问我之前所言是真?”
白栖池应声而笑。一个听惯假话在谎言之上成长起的鹰犬,听到真话只会比听到假话更加谨慎多疑。只不过白栖池这个人很会把握度量,避免明面的语言交锋。
“你先坐。”林雨歇依然原地驻留,白栖池逐渐敛笑,“你看,你说要帮我,却连我邀请你一块坐坐都拒绝,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日后会帮我做我想做的事情。”
迟疑须臾,林雨歇终于挪足迈出一步。他走向白栖池,就坐在帐幔间的白栖池。忽然止步,林雨歇侧身,而后背身握拳在唇畔轻咳起来。
非礼勿近。林雨歇脑海直跳着四字真言。
白栖池却是在后笑出声来。他有过雄蕊桃花,远的不说,昨日见的那个右藏令,嘴上说着是世叔,其实不然。当年右藏令初拜访他家盯着他看许久,隔着层漆润的面纱,他都能觉察对方炽烈目光。彼时他唾弃许久,一口一个叔叔并不是想套近乎,而是提醒对方为老要尊。
“只是请你坐,又不是要碰你,你怕什么?”他存了戏耍的心思。
林雨歇按着指背,缓缓转身,不看白栖池的是何神情径自到白栖池拍过的地方坐下。他甫一坐下,白栖池就支着半颊侧趴在榻上了。
“……”林雨歇肩膀一僵,没去看白栖池的腰背。
白栖池却是径自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林雨歇不答话,却是转动半身盯着白栖池两处脍刑处。
“十五岁赴考前,我的小先生跟我说青莲出淤泥而不染,真因年纪轻被顶去头名亦然要正其身。放榜那日,我看着头名之人的姓名,我想着小先生说错了。并非是青莲出淤泥而不染,而是赏莲之人心无垢,所以看青莲是清莲。倘若是满心财权,看白莲也是雪花银。所以青莲非出淤泥而不染。”
乍然忆起不可说的往事,白栖池顿了顿,“我姓白,实为玄。”
他不是好人。白栖池头遭跟人如此挑明。
林雨歇听懂这话的意思,沉顿半晌才道:“很多年前长白山曾有一场山崩天灾,那时候隐居在山内的汉露宗弟子不得已出山求助江湖豪俊,却是被所谓江湖豪俊诓骗,将宗门秘笈泄露,所幸那些江湖豪俊资质欠佳难以领悟其中奥妙。才未使得汉露宗江湖第一秘宗之名被摘去,沦落为末流宗门。”
忽然之间,林雨歇伸手摸到白栖池腰间珠链,指尖飞动,捏碎一颗珠玉。神情自若说:“朝廷有朝廷的刀光剑影,江湖有江湖的腥风血雨。立庙堂之高的未必都是纯臣,处江湖之远的未必都是侠肝义胆。有人无情无义,有人冷酷不仁,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哪种人。”
白栖池掌心落了珠玉齑粉,眸光浮幽,“信任的关系,你不行。”
林雨歇哽住,忽然眸色一阴,只是问:“银屏可以,我不可以,是因为我是个男人吗?”
“你需要她,却不需要我?”
注 花蕊夫人
王府王傅=东宫太傅(都是教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十章【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