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卓。”夏贵妃斜靠在榻上,用碧玺棋子敲了敲茶盘,“他来做什么?”
一旁的辛晴姑姑闻声回道,“说来请安。”她是和贵妃从小长大的,见贵妃神色自若不见反感,便多说了几句,“说是皇后那边有话要说。”
“本宫年过半百,还能掀得起什么风浪?”她恹恹地拿过一旁的团扇,挡住那根本看不出口中过半百的娇俏脸庞,轻轻打了个哈欠。
“那奴婢说娘娘身体不适,不宜见客。”辛晴姑姑行礼后缓步退了出去,走到最后一步,听到夏贵妃一声懒洋洋的声音,“请进来吧。”
万里卓,万公公猫着腰进来,头也不抬便跪下行礼。自五年前国舅爷办了错事后,万公公也不如从前风光,这些年头发俨然花白起来,看样子被下面人搓磨得不轻。到今年,连春蒐都没让他去侍候,万公公这才病急乱投医,求到夏贵妃这儿来。
万公公进来后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辛晴姑姑打着扇子,他便随着一下一下的节拍讲来意,这来龙去脉有些长远,要从好几年前说起。太子因为春蒐一事本就失去民心,如今又被辛小将军牵线涉及了多年前的镇北大军战败一事,明眼的,都打着幌子找别的靠山,万公公便是其中一员,他来投奔夏贵妃献出的首要机密要事,便是皇上为何迟迟不愿重启镇北旧案。
皇上是知道当时的镇北有沈延安在。万公公并未直说,而是提起五年前他奉命去了一趟温家,在那里得知了关于长生不老药和傲云山庄有关的消息。
他缓缓道来,一直说道奉命西下,被夏贵妃突然打断,“你说那什么山庄有谁?”
“顾缃,傲云山庄前庄主唯一的亲传女弟子。圣上便是听闻她的手中有长生不老药,才特命奴才前去。”
夏贵妃轻哼一声,万公公顿时寒毛直立,他那点底层摸索出的摸爬滚打的小伎俩,在从小世家培养的贵女面前无所遁形。
他听到顶头的贵妃说,“你当我也糊涂呢?”
夏贵妃对着窗户,捏着一枚棋子,碧玺在阳光下透得发亮。万公公犹如身陷冰窖,直觉得那十指丹蔻捏着的不是碧玺,是他的命,白的发亮,红的刺眼。
“这跟皇后又有什么关系?”夏贵妃问。
“回贵妃,国舅五年前酿下的大错,正是火烧了这傲云山庄,为此太子一落千丈,皇后娘娘急得团团转,听闻顾缃姑娘进了长安城,事情或许能有些转机。”万公公硬着头皮说,“顾姑娘与陆家小公子是旧识。”
而陆家小公子和六皇子是出了名的同进同出、爱好一致、臭味相投的死党,所以皇后才绕着圈子问到夏贵妃这里来了。
夏贵妃抬起眼皮,神情带着思索,看辛晴宽慰了万公公一会儿,三言两语地将他打发回去等。
“当真有这传言?”万贵妃突然问辛晴姑姑。
“听说,顾姑娘的师祖是沈延安。”辛晴姑姑低声答道。
夏贵妃顿时了悟,她当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可谁让她有个傻白甜儿子呢。
傻白甜六皇子还不知道自己的动向被自家母妃猜得一清二楚,还在真情实感地为自己的好兄弟陆晴发愁。
运气爆满找到了张副将,可是证据却无法呈上。张霖仪如今不算清明,也不是呈堂证供。六皇子恹恹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恨自己不是刑部的人,能跟着分担。
他被分去吏部后,一直都被当作吉祥物,下面的人明白皇子到来只是熟悉情况,意思着让六皇子看今年来述职的官员名单。往年的名单和述职批复也一并搬来,给六皇子翻阅。
一年又一年,官员考核涉及颇多,岂是这几本名单就能定夺的?六皇子虽然烦躁,但也懂得做面子功夫,吏部的人巴不得他恼火尥蹶子走人,他便要在这里一本一本翻,一页一页看。
正头昏脑胀着,有人来报,宫里来人了。
香气比人先到,是熟悉的香味,来人正是夏贵妃身边的辛晴姑姑。辛晴姑姑性情好脾气好,六皇子从小是个皮猴,辛晴姑姑从小看他到大,可没少替他背黑锅。
辛晴姑姑带来的是夏贵妃特地让御膳房炖的老母鸡汤,将新鲜的蘑菇和西域上贡的香料塞进鸡肚里,肉嫩汤鲜,从小食盒中端出一盅,还冒着香味和热气。
六皇子嘿嘿一笑,说着就要伸手去接,“还是母妃心疼我。”
“殿下,太烫了,还是奴婢来吧。”辛晴姑姑一手一条手绢,端着小罐子的双耳,绕过六皇子作势要接过的手,端到案桌上他惯用的手边。
“这汤好香啊。”六皇子吸了两下鼻子,没了看名单的心思,拖着椅子凑近案桌。
正在这时,辛晴姑姑的手绢从双耳抽出,热气凝结成水汽,从她的手指上划出一滴水珠,不偏不倚,正好滴到了六皇子手下的名单上,迅速晕染成一下团。
六皇子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辛晴姑姑顿时大惊失色,“唰”的后退一步跪下。
他冲上来,急忙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水渍在宣纸上面被洇了一小团,因拭去的及时,还能看得出下面的字迹:簋城县令,张霖仪。
六皇子擦着擦着,缓慢地停下了,他好像见过这个名字。他后知后觉地翻开这卷名单的第一页,上面写的是五年前的年号。
他倏然站起来,拿过台子上的其他年的名单,时间再往前的,每一次述职,都是张霖仪,一直到镇北军战败那一年。他一甩袖子,冲出屋子,一路略过见到他便行礼的吏部官员,也不管他走后其他人怎么嘀咕的,他三步并两步走上台阶,一把推开了存放在历年官职名单的档案室。
这里鲜少有人来,打扫得也不勤快,这一下推得灰尘飞扬,六皇子忍着咳嗽,快步走到兵部的地方,手指拂过上面写着年号的名单,数到辛将军那一年的镇北军,抽了出来。
果然——上面的副将名单有两个名字,一个是顾行易,另一个,是张霖仪。
我找到那个替代张副将去认罪的人了,六皇子激动地想。
五福医馆内,顾缃被终于归来的沈羽衣推进内室。
顾缃用肘使力,撑起半个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腿部的肌肉已经松散软泄,沈羽衣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让她跨步坐进半人高的水桶。
里面大大小小的药材琳琅满目,她刚一坐进去,热气便沿着边缘四下溢出,整个浴室犹如仙境。沈羽衣扯了一块黑色的大布,将水桶面遮盖得严严实实。为了防止热气继续外溢,只露出顾缃一个脑袋在外。
热气被笼罩在内,顾缃脑袋上登时开始冒起密汗。
沈羽衣检查了一番,嘱咐顾缃在水凉之前万万不可挪动,便出去了碾药沫制作接下来要吃的药丸。
顾缃的腿刚一进来便出现麻麻的感觉,仿佛一万只蚂蚁在腿上爬。骨头深处,尤其是两个膝盖和两只脚腕,由内而外地发出绵延不断的刺骨疼痛,仿佛不是泡在热药汤中,而是在冰天雪地里。
恍惚间,这些热气让她好像又想起了傲云山庄那场大火。
顾缃的手指倏然抓紧,条件反射地想要站起来,她的双脚动了一下,神台顿时被疼痛刺激了个清明。下一秒,魏行蕴掀开了帘子走了进来。
“沈大夫说你自己待着注意力会全在疼痛上,让我过来和你说会话。”
顾缃点点头,问道,“陆晴呢?”
“在外头坐着。”魏行蕴迟疑了一下,“他说你原本要去自首?”
顾缃不瞒着她,说道,“最快打破谎言的,就是真话。”
“你真的将那些人都杀了吗?”魏行蕴快速又急切地说道,“他们有没有可能……”
“行蕴。”顾缃打断她,魏行蕴缓过神来,多年前在差点被逼死的场景在听到“簋城”的那一刻起被打开,魏行蕴一直以为自己忘记了,那两个字却犹如开关一般让洪水如猛兽,倾泻而下。
“都死了。”魏行蕴坐的角度微高,从上而下看去,顾缃的眼眸明亮无比,比她见过的最亮的星星还要明亮动人。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当年神兵天将说“我带你们走”,如今她说:“都死了,你的心魔都死了。”
魏行蕴怔住,听到顾缃补充道,“从今以后,你可以自己出门了。”
耳边轰动作响的,却是沈羽衣的一句话,“如果之前说恢复以往轻功功力的三成,那脚腕折断后,能恢复正常走路就不错了。”
寥寥几句,道不出疼痛。她本来可以像多年以前那样,威慑后由官府接手。魏行蕴的手指紧紧地攥得骨节发白,她想起顾缃问她是否去过帽儿街时,她开玩笑地回了一句“之后再也不敢独自走夜路”。
魏行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泪水已经浸满脸庞,她胡乱擦了擦,听到顾缃说,“陆晴不在这里。”
魏行蕴一下子从感性中被拉回现实,打了个措手不及,她错愕地问,“你怎么知道?”
顾缃轻阖着双眼,睫毛微微颤抖,“他如果在,肯定会站在门口,可我没听到他的气息。”
瞒不住了,魏行蕴叹了口气说,“陆家来人了。”
顾缃神色自若,下一刻魏行蕴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砸了下来,“因为就在刚刚,晋王带军入京了。”
紧接着,内室只听到哗啦一声,和一声闷哼。顾缃欲起身,被一早就防着的魏行蕴按了下去,她半个身子罩住遮盖热气的那块黑色大布,是防止顾缃起身的第二道防御。
“你知道晋王带军意味着什么?”顾缃语气带着凌厉。
魏行蕴寸步不让,死死地用身子压在黑布上,不让她起身。魏行蕴抬起头,弯着腰的她,眼睛和顾缃在同一水平线,两相对视。
“意味着年迈的皇帝彻底压不住年轻力胜野心勃勃的晋王了。”她轻声说,“管他什么晋王燕王的,在我这里,都没有你的腿重要。”
“师姐。”她的眼神带着悲伤,“现在的你站不起来,也打不过我,你出不去的。”
我会成为她的双腿,她想,我会成为轻功第一人,然后成为师姐的双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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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长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