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牡丹堇堇来 第19章 迷途难返来时路

此刻，除了楼外喧嚣的人声，屋内再无其他声响。

虞堇堇起身，静静将瘫坐在地面上的小人看了须臾，继而转身背对他，未曾有话。

老牛手揣衣袖，也恭敬地候在门前。

地上胖墩胖墩的小人儿缓缓直起腰身，背靠上立柱。他知道，她未说拒绝，便是愿意听他的话。

他眼角一动，眸中掠过微不可察的惊喜，双眼只望着前方那抹已接近模糊的红衣，苍白的小嘴巴努力地一启一合。

“我在人间有一故友，我数次为魔族所袭，皆是他救我于为危难。故友为爱弃剑隐居深山，可他毕竟是名躁一时的人物，又岂能轻易脱身？我感其恩义，借他之名替他铲除口喷恶语的仇家，可不想最后找来的会是魔族。生死一刻，故友替我挡下一刀，赤手与魔族鏖战半日后终丧命于他们的魔球之下。也在同一天，他的妻子抛下尚在襁褓中的小宝，随他而去。”

虞堇堇眼眸深沉。

在鉴灵镜中，那女子的一席话并非事情的全部，原来背后是这番道理。

世间万物，相扣相依。感叹之余，她想若他逃出天蝉山未能遇见这位故友，他兴许早已丧命于魔族之手，而他这位故友也不能安心地隐居世外吧！

“在天蝉山的时候，他们总说外面的天地很大，可天地之大，好似再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我抱着小宝一路奔逃，不知哪里是路，何处为家。”

说到此处，他呼吸一滞，圆溜溜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气：“后来，我藏于深巷陋室，一心抚养小宝长大。可天偏不从人愿，小宝患了病，一种名医也素手无策的病。那时，我迫于无奈，只得抱着小宝去城外的小庙里求暮音娘娘，也是至踏入那小庙开始，我再无退路。”

“暮音娘娘？”虞堇堇陡然转身，“你倒是敬她得很呐！”

小彩蕈垂下头，沉默良久。

“我与仙子说这些，并非是要获得仙子原谅，而是想借自己的遭遇晓谕仙子，如我这样的妖，暮音手中还有很多！或是无奈或是无路可走，他们仅为一己之私，一而再再而三地扭曲是非，与天蝉山渐行渐远，以至于犯下大错，将自己从妖推向了原本连自己也唾弃的妖物之列！”

他缓缓抬头，努力提起眼皮：“若说仙子是妖心中的神灵，那么小庙里的那尊石像便是妖物的在世菩萨。他们大都因心中痴念不得解脱而将自身性命交代于石像，也就是暮音手中，只为落得生命最后的圆满。心中遗憾若能得以弥补，也不枉来这人世走这一遭，即便这圆满是虚幻的，他们也能甘之如饴。”

虞堇堇半垂着眼，瞳眸被一排密睫压着，看不出其中情绪。

小彩蕈眼中的红色越发模糊，他使力吸入一口气，继续道：“暮音手中的书笔便能弥补他们心中遗憾，但作为交换，他们得将自己的妖丹交给暮音。而我发现，暮音收来的妖丹最后都会到一名握着白球的黑袍男子手中，那白球我记得，正是当年夺我故友性命的白球。”

“也是到后来我才知道，那球里有活物，黑袍不仅以妖丹喂养，待之还甚为小心。”他转动黑眸，眼露坦诚，“而仙子才至玄灵楼暮音便让我布下毒丹，赐我闯地府的法宝来对付您，我想她与黑袍定是酝酿着一个大阴谋，而这阴谋针对的不仅仅是喂食白球的妖丹，还有仙子您！”

听后，虞堇堇微怔，原来暮音之所以能在人间流连千年，全是那黑袍的功劳！

她费尽心力，借海棠的未书和浮生笔来诱骗赤灵妖，只为得到妖丹？而那球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为何偏要以妖丹为食？妖丹对它又能起何效用？

“仙子，我所知道的全都在话里，我大限已至，仅依靠一丝留于小宝脑中的意识才能再见仙子一面。但愿仙子能记住方才我说的那些话，防患于未然才是！”

虞堇堇下视着他，神情仍未有半分松动。

他虽有心悔过，还冒着风险抽出自己的意识，为她带来这些消息，却终究不能改变他助纣为虐的事实。

若她没能及时阻止那半颗为祸人族的毒丹，那么城西的一方百姓便会悉数殒命，这些他可会想到？

他为救小宝，甘愿卑微地将她的仇家当做菩萨来求拜，应下他尚能分辨得出的错事，一错再错！

他身为妖族中的一员，为一人而弃众生，她不能原谅！

赤灵妖族在外名声本已败尾，她苦心多年，试图扭转妖族声誉，哪知总有不听话的小妖们出来招惹是非，给妖族蒙羞。

是心寒，更是恨其不争！

“既已与赤灵妖撇清关系，为何还要对我说这些？”

头上似响起了一声惊雷，小彩蕈失神的眸子动也不动地望着她。沉默片时，他极缓地垂下头，腔调变得沉了许多。

“故友因我而死，故友之妻也因我而死，我实在不想......”

“不想他们的儿子再因你而死，是吗？”虞堇堇声音陡然拔高。

小彩蕈身躯一颤，抬头望她。

“你故友因为救你而丧命，而他妻子也因心灰意冷跳崖自尽。你想救小宝，却又要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虞堇堇哼笑，“你可曾想过，等你死后，小宝怎么办？他才五岁，如何自立？你是想交给暮音还是城里愿意收养他的人？若是暮音，小宝大有可能会走你的老路，成为她手中的一个傀儡。若是人，没有了暮音盗来的魔族术法，小宝时而人身，时而妖身的问题应当如何解决？他只会被人当作怪物，遭人嫌恶。而除了这些，你那半颗妖丹最多只能让他的生命延续半月，这些你可曾有过考量？”

“她之前答应过我，她有办法救小宝，给......给他一个好去处！”声音颤颤巍巍，有些许的不确定。

“愚蠢！”虞堇堇眼神冷厉，他的这一句话似在她心头点了把火，将她强行压制在心口的从白云山仙师与柳承意那儿带来的怒意点燃，“办法？什么办法？我的血吗？”

“若我的血有起死回生之能，那我的紫藤姐姐还会死吗？”她吸吸鼻头，揉揉鬓角，“暮音究竟给你们灌了什么**汤，竟叫你们如此信任她？难道她能使唤地府阎王，篡改生死簿不成？别忘了，是她将你推入利刃，将你害死的！”

听到这，小彩蕈紧紧咬起下唇，似要在惨白的唇瓣上咬出一个窟窿来。

声音落下，屋内变得安静许多。

良久，小彩蕈下唇有了血色，眼底也换了红：“仙子，对不起！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宝随他父母而去，即便有诸多不确定，我当时也只能一试。”

他眼眶逐渐变得湿润，而眼前的那抹红色却越来越暗淡：“我也曾入过那书，心中遗憾得以弥补，我真的......真的会轻松很多！若非小宝，我怕也深困其中，再难出来！”

虞堇堇自知再说也无益，侧头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回家的路，我再也找不着了！”

眼前那抹红色顿然消失，小彩蕈两眼一黑，滑下的眼皮只留了条小缝，黑黢黢的天地里诧然出现两个人的背影。

有一孩童的小肉手紧握着旁边女子的两根手指，一跳一跳地前行，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仙子，小彩蕈长大了也要做我们妖族的大英雄！”

两介身影渐渐远离，瘫坐于地面的人缓缓抬起他笨拙的右手，试着去挽留。

以前总有人在耳边说，外面的天地有多么辽阔、多么美丽，可外头究竟怎样？他们谁也说不清楚。

如今，他亲眼见过了！却是用自己一生换来的！

“仙子，若能回到与您初见时......该有多好！”

虞堇堇扭头看他，便见他那小胳膊抽搐一下后立时落在了大腿外侧。

她立在他的正对面，将他看了许久。

老牛缓步走来，瞥了眼地面安静的小童，继而转视虞堇堇，温声道：“仙子，他的执念是小宝，暮音那儿他已彻底断了后路，而他临死前也未有说如何安置小宝？这是笃定您会救小宝！”

虞堇堇喉间一哽，为了小宝，他做了两手准备，对小宝的情谊，无可厚非。但想着小树林那日，他临死之际都还在求暮音，她便同情不了他！

老牛见她眼底泛起红光，长叹一声：“其实仙子最痛心的是他为救小宝，一开始想到的是暮音，而不是您，对吧？”

听了这句话，虞堇堇一声嗤笑，久久未曾有话，只眼中升起的一层水雾让她模糊了视线。

经此一事，虞堇堇再没心力去管柳承意换师父的事。

她抬步出门，转身便遇见趴在墙上的白歌，白歌尴尬地挥动着他无处安放的手，笑嘻嘻道:“哎呀，堇堇，你怎么哭了？哦......明白了，我现在就替你收拾那小白脸去！”

虞堇堇没有应他，只沿着楼道下至二楼。

而此刻，柳承意正候在梯口，本是想等她那边事一完，便要将方才被搅扰的比试进行到底，但见她这幅样子，他也熄了此心。

算了，下次吧！

随后反身上楼瞧那小童去了。

虞堇堇步至西屋，刚一踏入房门，孟小鱼便提着药箱朝她跑来：“师父，你手上的伤，该换药了！”

他将药箱朝她提一提，待见她眼含珠光，似有心事，以为还是在为海棠的事伤心，便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白绸，再将其小心摊开，抽出备好的手帕，递给她。

“师父，我阿爹说人要往前看，不能总活在过去，去日的事已成定局，谁也无法改变。可明日不一样，只要太阳照常升起，一切都是未知数。”

“我们一定可以找回真正的海棠！”他补充道。

虽会错了意，但总归有些温度。

虞堇堇接过手帕，嘴角扬起亮丽的弧度：“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