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一片血泊中醒来的。
睁开眼,入目尽是深红,血水浸透泥土,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铁锈味。远山沉寂,风声渐急,阴云遮日,天地间有些闷闷的。
过了一会儿,耳鸣声渐渐小了,他的呼吸也不似刚才那般急促,但脑袋里仍是雾雾的一片。
自己是谁?
这又是哪儿?
“找她……”虚空处传来声音。
是谁,谁在说话?
他刚一抬手,四肢百骸便传来钻心般的钝痛,一股气流包裹着他的心口,狠狠挤压着。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眼前又是一阵晕眩。
“找她……”那声音又出现了。
他一点点挪着,靠坐在一棵枯树下。目光扫过四周,只见枯树扭曲的枝桠,以及满地碎石落叶。
乌云压得更低了,湿冷的气息刺得他愈加难受。一滴雨落下,砸在枯叶上。
他的心情突然酸涩起来。他不明白,只是莫名有些想流泪。
雨势渐急,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打湿了肩头。他深吸一口气,却觉得喉间有些涩然。心口处霎时一紧,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不知为何,他在此刻急切地想开口,想唤一个名字,可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他不记得了。
雨滴顺着发丝沾上长睫,遮挡了他的视线。他闭上眼,远近交错的雨声将他笼罩,意识已经有些涣散。
突然,雨停了。
可他的耳畔仍能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
有一人并指贴上他的脖颈,而后又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
一瞬间,他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叫嚣着,血液沸腾了起来。再久些,再久些,他舍不得这片刻相触,他舍不得皮肤上的残温。
他费力睁开眼,只能模模糊糊看见身侧立着一个白色人影,那人在他的头顶撑开一把伞。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你说什么?”那人俯下身。
随着那人靠近,他的胸口的挤压感更强了,心跳已快得有些紊乱。可他却恨不得能靠得再近些,身体不自觉向前倾去。
他看见那人向自己伸出手来。
观月。
手腕被那人握住的一瞬间,他突然忆起那个在舌尖不断徘徊,呼之欲出的名字。
观月。
他努力聚焦眼前的身影,试图看清来人的模样,嘴唇微颤,正欲开口,却只见天地忽然倾斜。黑暗席卷视线,彻底吞没了他的意识。
等他缓缓睁开眼,入目便是一道纱帘。
这是又哪儿?
他下压目光,发现自己已被换上了干净的新衣,伤口亦被处理过,整齐缠绕的纱布下还残留着淡淡的药膏味。
江云川用手指掀开了纱帘的一小角,从缝隙中往外看去,指尖因期待而有些颤抖。
房间内空荡荡的,他的心沉了一下。
这时,一股药味从淡转浓,从房门处飘进来,门被吱拉一声推开。
“观月!”
还没等看清来人,他便脱口而出那个名字,一手紧握床沿,忍着手臂处传来的刺痛,着急地想要坐起来。
“你醒了?”回答他的却是一道粗旷的男声。
“别动,小心伤口又裂开。”那男子将熬好的药放在桌上,快步走到他身边,扶着他坐了起来。
他的脑海中传来一阵嗡响:“找她……”
“这是哪儿?”
那男子将药端给他,解释道:“这儿是我家。”
男子说完,反应过来,笑了笑,补充道:“青云仙宗的后山。”
“三日前,我外出归来,便见道友浑身是血,倒在千山峰下的那片树林里。那天下着雨,你又发起了高烧……我就将你带了回来,这几日你一直昏睡着。”
“我叫知桓,不知道友叫什么名字,是哪一峰的弟子?”
“我叫……”
虚空处突然传来那声音。
“江云川。”
他不知怎的,下意识地顺着那道声音说出了这三个字。
江云川?
他叫江云川?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我目前应是……还未拜师。”
知桓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既然道友还未拜师,可想加入我们‘无门无派’?”
江云川还未回过神来:“我……”
知桓见他犹豫,只想着师尊在云游前留下的《‘无门无派’弟子必须牢记的一点》:若遇天赋极佳之人,务必将人留下。
“江道友不必着急回答。”他不等江云川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
知桓伸手把上他的脉,片刻后,故作深沉:“我估摸着江道友这伤还需再将养几日,你只管在此处安心住下便是。”
总之,自己先将人留下准没错。
知桓又叮嘱几句,随后接过那见底的药碗,抬步往外走去。
江云川望着他的背影,指尖收紧又松开。在知桓即将跨出房门时,匆忙唤住了他。
“道友请留步!”
知桓以为他改主意了,急忙回头,双眼放光,等着他开口。
江云川抿了抿唇,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问到:“道友可认识一人……名叫‘观月’?”
知桓一愣。
带江云川回后山的当晚,他一直高烧不退,浑身滚烫。自己正准备替江云川处理伤口,便听见他在昏沉间呢喃着一个字。
“月……”
声音极轻,带着一丝不安。
片刻后,他又低低唤了一声,眉头紧蹙,一只手用力抓握着被褥,额上已渗出薄汗。
那一夜,他反复喊着这个字,声音或轻或重,时断时续。直到后半夜,整个人才终于沉沉睡去。
可他紧紧抓握的那手,却始终不曾放开。
原来不是“月”,而是“观月”。
千山峰上住着的那位不正好就叫“观月”吗?
师尊有事没事便把那人挂在嘴边,时不时就要拿出来与自己比较一番,他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知桓想了想,答:“认识倒是认识,却不知是不是江道友所说那人。她……”
江云川听知桓说着,脑海中兀地只剩下一个念头——
是她。
是她。
是她。
知桓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继续道:“听说她今年会参加青云仙宗的拜师大会……”
他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依照她的脾性,恐怕卯时便会让人开始练剑,至少练到亥时,一刻不得闲,多累,多不自由!所以啊,还是我们‘无门无派’更舒服些……”
江云川却没理会他话中暗示,只敏锐地捕捉到一词——拜师大会。
“何人有资格参加这拜师大会?”
知桓顺口答道:“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只要能顺利走过登仙桥,到那修仙台上,便有资格参加。”
“不过,这登仙桥极怪,至今也无人知晓它择选的标准。”
“说难嘛——你可听说过王家那小子?这王家也算得上第一修仙大家,全族三十余人,人人都入了金丹境。这小子也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灵根资质都不差,可这登仙桥走了十多回,却一次也没过,据说把王家先祖都气得托梦来骂。”
“这说易嘛——去年便有一位凡间的放牛娃意外闯入仙界,迷迷糊糊间便过了这登仙桥,在拜师大会上还一心惦记着他弄丢的那牛呢!”
“那请问道友……”
后来,知桓便被江云川变着法地缠问,说得口干舌燥,直到半夜才回到自己房间。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越想越不对劲。
等他推开江云川的房门时,又见那人好好地躺在床上。
第二日,还在。
第三日,还在。
……
等到拜师大会当日,他收到师尊的传信,得知师尊午后便能归来,兴冲冲地推开江云川的房门:“江道友可曾考虑好——”
话音戛然而止,知桓手中的药碗啪地掉在了地上。
人呢?
完蛋!
知桓仔细读完江云川留下的十页长信,抬头望向屋顶,欲哭无泪。他这信写得要情有情,要理有理,自己若真追出门将他留下,反倒像个挟恩的强盗了。
天人交战间,他仿佛已听见师尊熟悉的唠叨:若是千山峰那人……
哎,罢了,罢了。
而这边,江云川已跟着修士人潮来到了登仙桥前。众人排着队,逐次上桥。
“诶,快看,前头那个不是王公子吗!”一人用手肘碰了碰同伴,道,“听说他爹放出了狠话,若是今年还未能通过,便把他丢到东海秘境里修炼十年!那地方,可要吃些苦头了!”
江云川顺着话往桥头望去,只见一人小心翼翼地迈步上桥,慢慢往前走去。那人行至一半,却被一股力量挡住。他用符引炸,用刀劈砍,或是试图用轻功直接飞跃……却都再也未能前进半分。
这便是不通过了。
桥下登时便冒出一排家仆,聚在一起对着那人齐声道:“传送阵已为公子备好,老爷吩咐了,请吧——”
当那人哀嚎着被架走时,又有一修士垂头丧气地返回,咬牙切齿:“可恶!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啊!”
又过了半刻钟,江云川眼见排在自己身前那人也无功而返,不由得忐忑起来,
他跨上登仙桥。
江云川左脚刚迈,右脚便不受控地跟上。他每走一步,心跳莫名变得强烈一分。
还未行至半途,已是心跳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
快要走到尽头了。
“找她……”
那声音越来越急,他的步伐也越来越快。江水翻涌,浪潮一波接一波地拍击着桥桩,与他的心跳交错震响。
终于,他踏上最后一块桥板,风声在耳畔骤然一滞。
他,过了?
他,竟就这么轻易地,过了登仙桥?
江云川有片刻恍惚,他回头望去,桥那端的人群已爆出一阵阵惊叹。
“道友,请跟我来。”一位弟子引着江云川走上修仙台。
他跟在那弟子身后,脑海里只被一个念头占据。
一百零一阶,他只恨太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