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情 第17章 妻子

“林观月，你收拾东西做什么，这里锦床绣被的，多舒服！”去妄懒觉刚醒，打了个哈欠。

它昨晚听江云川说起弟子院中新酿的美酒，晚上竟难得地做起了梦，抱着一个大酒缸咕噜咕噜畅饮了一整晚。

“去妄，两月为期，如今已过半月了。”

她仍未能发现任何端倪。

柳玉楼的喧嚣从清晨便会开始。小厮们端着热气腾腾的早点在人群中穿梭，碗碟碰撞声、吆喝声、脚步声交织成一片。

每日午时，总有几个熟客踩着点进门，径直走向他们常坐的桌子。不消多问，小厮们便端上他们惯常点的酒菜，酒壶一倾，满杯的酒香便溢了出来。

楼中的说书人准时在午后开讲，醒木一拍，拍断了满堂的喧闹声，只剩下他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楼中回荡。

傍晚时分，酒楼的灯笼亮起，醉客们的笑声愈发响亮。小厮们更是忙得脚不沾地，酒壶空了又满，桌上的菜肴换了又换。

夜深时，酒楼的热闹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几个醉客还在低声絮语。跑堂们开始收拾桌椅，碗碟碰撞声在空旷的楼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半月里，林观月看着那些熟客们推杯换盏，听着他们谈论着每日的琐事。她所见、所闻都是酒楼里再正常不过的日常。

至今为止，她依旧一无所获。最惹人生疑的，仍是那张莫名送来的请帖，以及那时不时要与“一家人”共进的饭食。

她思索着自己接下来的去向。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唤道——

“观月娘子。”

林观月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侧头看向门口。

怀意站在门口，手中拎着一只竹篮，眉眼含笑，见林观月正在收拾行装，不禁露出几分惊讶：“观月娘子这就要走？这几日正逢祈佑节，不如再多留些时日，与我一同去临天台？”

林观月微顿，问：“祈佑节？”

凡间常见的年节她自是知晓，可这祈佑节，却是头一次听说。

怀意走近几步，将竹篮搁在桌上，笑着解释道：“这是我们这儿流传已久的节日，每年这几日，百姓都会前往临天台参拜神仙。若是愿望被神仙听见，便可得偿所愿。”

见林观月似是不信，又接着说：“你刚来楼中的晚上，应也听人提起过那献上字画的探花郎吧？”

林观月记得，据说那人曾献上千金墨宝，却仍被常晟子拒之门外。

“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却又想学那些文人附庸风雅，便在祈佑节去拜了神仙。谁知，第二年，却突然中了探花郎！”

她原本打算即刻离开，可这祈佑节听来颇为古怪。凡人求神祈愿本是寻常之事，但若真能“被神仙听见”，未免太过玄奇。

更何况，她在柳玉楼查探多日，一直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若临天台真如此玄乎，或许能找到新的线索。

思忖片刻后，她点了点头：“也好，我随你去。”

怀意闻言，眼中笑意更浓，提起竹篮，一手挽上林观月：“那便走吧，早点去，还能避开人潮！”

临天台位于城西，距柳玉楼尚有一段路程。林观月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怀意则掀起帘子，看着外头的街景，颇为闲适。

行至官府门口时，马车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一些百姓聚在告示栏前，交头接耳，隐约还能听见几声惊叹。

怀意朝那边看了一眼，对着林观月道：“观月娘子，我过去看看。”

林观月点了点头，与怀意一道下了马车，朝人群走去。围在告示栏前的百姓议论纷纷，不少人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上头的内容。

一道新的告示被贴在最显眼的位置，纸张崭新，墨迹未干，几个大字清晰醒目——

镇国公主的车架不日便会抵达鹭京城。

“公主要来，这可是大事。”一个年长的男子捋着胡须，感慨道，“是得好好准备起来了。”

“可不是嘛！”一名妇人接过话茬，“去年庄稼歉收，多亏官府拨了粮，又免了一年的税，听说是公主向皇上提的！”

“官府怎么迎是一回事，百姓怎么迎又是一回事，我们可要办得热闹些！”另一人笑着点头。

“镇国公主……”林观月低声道。

“你不知这位公主的事？”怀意和林观月已回到马车上。她坐定，理了理衣袖，便继续说：“路上正好与你细细说来……”

两年前，本应是太子代皇帝南巡，可临出巡前，这人选却突然换作了镇国公主。

那时镇国公主还没被赐下“镇国”这一封号，只是一个宠爱平平，也无甚势力的小公主。

其实本来这事放在天家也算正常，左不过是些藏锋蛰伏，权力争斗。但怪就怪在，镇国公主南巡结束后，宫中却突然传出废太子的消息。

太子在众多皇子公主中，能力虽不算出众，却也一直勤勉克己，兢兢业业，虽无显赫功绩，但亦无过失。

而废太子后，皇帝竟绕过多位才能卓越、声望颇高的皇子，破格册封了镇国公主，并赐予其监国参政之权。

随后两年，镇国公主借国库亏空之名拔除异己，将边防戍卫、京畿禁军尽数掌控，朝堂风云骤变。

“有人说，公主便是去临天台拜了那神仙。说到这儿……”怀意话音刚落，尚未来得及感叹，马车已停下了。

车夫在外提醒道：“两位姑娘，临天台到喽。”

远远望去，临天台上人潮涌动，参拜的百姓摩肩接踵，队伍从楼内一直绵延到石阶尽头。众人仰头张望，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嘴角翘起，连衣袍下摆被踩皱也浑然不觉。

百姓们挨个进入楼上悬着青布帘的房间，几分钟后掀帘而出，神色又兴奋了几分。

“观月娘子，我们也去拜一拜？”

青布帘后是三丈见方的金堂，四壁贴满金箔。九重莲花纹藻井下供着一尊的鎏金佛，佛身嵌七宝璎珞，左掌托的琉璃盏盛着龙眼大的夜明珠，右臂的袖口还用金线密绣着梵文。

这还未到午时，佛像前摆着的几个大香炉中，竟已插满了香烛。

怀意解开披风，跪在蒲团上，闭目合掌，祈愿低语：“愿桓郎长命百岁，一世平安……”

她俯身叩首，额头重重磕了三下。

缀在佛像额间的翡翠映出案前跪拜之人的影子。

去妄听着，却觉得奇了。一般人求神拜佛，若是情侣，多求两人恩爱和顺，白头偕老，若是夫妻，更会祈愿来生仍能结为连理。

然而，怀意口中所求，唯有知桓，独独不提自己一句。

怀意低垂着头，双手合十，又拜了几拜。

“观月娘子不拜吗？”

林观月抬眸，望向佛像。莲花座下还压着厚厚一叠银票，香案上堆满供果，连香炉上都镶着鸽卵大的红宝石。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佛，满头珠翠，像个聚宝盆。

“我不信一座佛像就能庇佑众生。”

“若佛需人求祷献祭，方肯施恩，那不也是犯了贪吗？贪金银香火，贪凡世声名，与交易何异？怎能称得上真慈悲。”

“与其将希望寄托于这些虚无缥缈之物，不如靠自己去争，去求。”

怀意将香插进香炉时，那香突然断了，火星溅在手背上，她叹了一口气。

“我从前也不信这些。”怀意低头整理被香灰染黑的袖口，“……后来就信了。”

她们二人刚走出房间，下一人便迫不及待地快步跑了进去。

突然，去妄在乾坤袋中震了一下，对着林观月传音：“有妖气。”

林观月也察觉到了。

她寻了个借口留下，让怀意先行回了柳玉楼。

林观月顺着妖气走到另一个房间前，里面隐隐传出一股怪味。这时，门轴发出一声轻响，这木门竟自己打开了。

她唤出去妄，缓步入内。屋内幽暗无光，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比方才更浓的怪味充斥鼻腔，夹杂着腐腥，令人作呕。

她屏住呼吸，目光扫过四周，最终停在书架旁——

那里，躺着一具女子的尸体。

果不其然，眉间一点朱砂。

林观月正欲细查，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杂乱而匆忙，显然来者不止一人。

她眉头微蹙，心中警铃大作，正要有所动作，房门正好被推开。

下一刻，一道惊恐的声音划破寂静——

“杀人了！杀人了！”

两个百姓站在门口，瞪大双眼，手中的果篮已惊得掉落在地上，一个苹果骨碌碌地滚到林观月的脚边。

那两人看着房间内的尸体，又看向站在尸体旁的林观月，已是脸色煞白，两股战战。

他们的喊声惊动了房间外的百姓，骚动迅速蔓延。

片刻之后，一队巡查的官兵飞快赶来，喝令道：“竟敢在临天台行凶！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话音未落，官兵已拔刀向前，迅速围拢，寒光反射在林观月冷静的脸上。

去妄已被这凭空而降的罪名砸晕了头，它着急地对林观月说：“刚才那两人还未进入房间时，你其实可以偷偷用仙法躲起来。”

反正也不会有人看见你用了仙法。

“我就是要他们发现。”林观月已被官兵套上镣铐，神色沉稳，“还记得之前客栈前掉落的那具女尸吗？”

去妄一怔，顿时反应过来。先前林观月碍于身份无法入官府查探，现下她正好将计就计，借这场冤罪光明正大地进去。

它急得挤出几滴眼泪：“可也犯不着背个杀人的罪名吧……”

“放心。”林观月被蒙上头巾，由官兵押解着向官府行去，语气依旧冷静，“会有人来把事情说清楚的。”

去妄不信有这样好的事：“谁啊？”

林观月浅笑一声：“刚才那尊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