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漫,寒风凛凛,飞扬的尘土遮盖了日头,好似被风吹起的黄色披帛。
裸露着黄土的山路上,开着一家给行路旅人歇脚的茶馆,风沙有点大,屋外立着的旗帜飘扬翩飞,也不知是这茶叶品质不好,口感发涩,还是口中混合着黄沙,有种粗粝的感觉,一个红衣黑领的女子吐了口茶,将茶碗搁置在了一边。
她头戴斗笠,黑纱遮面,但隐约之中能看出她的轮廓就如远方的苍山一般,线条凌厉简洁,满含英气。
这样的打扮难免让人多看了两眼,算得上是奇装异服,但在这里却很是常见,因为这里是陈国和程国的边境,附近时常在打仗,每次一打仗,这茶馆就得搁置在这,等风头过了,再来经营,就这么断断续续的,将就着维持着生计,像这女子一般的人他们也见得多了,不知是哪方的细作,又要去刺探什么情报。
茶馆里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男子,他脸色有些苍白,好像有些虚弱,他也注意到了女子,当他第一眼看到女子时,瞳孔便震动不已,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他强自屏住情绪,喝了几口茶水,根本感觉不到茶水里的沙粒,大口的咽了下去,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女子的身上。
一个衣衫上带着补丁的小男孩胆子倒不小,好奇的走到那女子的旁边,因个头不大,想从面纱下面看看这位姐姐长什么模样,他扑闪闪的大眼睛亮晶晶的看向面纱之下的那个人,边看口中还在边啃着一个馕。
那女子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可那小男孩却好似见了一位怒气冲天的人瞪了他一样,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男孩的娘亲抱歉的过来,抱起了那哭泣的男孩走,也不知为什么,明明孩子哭了很心疼,可是却觉得那女子也没做什么,只是觉得抱歉打扰到了她。
一个小女孩一直在看着小男孩,小男孩长得白白净净的,脸蛋红彤彤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像年画上的娃娃,女孩看见了便未曾离开过眼,她飞快的跑过去踢了红衣女子一脚,然后跑到男孩身边,递给他个果子,声音糯糯的道:“甜的,给你吃”
男孩却不领情,一把推开了她,女孩扑闪着眼睛,不明白男孩为何会这样,咬住嘴也委屈的啜泣了起来,女孩的娘亲要来讨说法,一把拉起女孩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看见好看的男孩子就走不动道。
娘早就告诉过你,女孩子要矜持,主动向男子示好是没有好下场的,连六百年前的卫国公主都落得个亡国身死的下场,更何况像咱们这样的人家”
女孩闻听哇哇大哭,“我就是喜欢这个小哥哥,不想他哭,仅此而已,又有什么错,那个卫国公主又有什么错,她仅仅是喜欢一个人罢了,为何国亡了要归咎在她身上”
女孩娘亲道:“若非她忘记身为公主的责任,贪图自己的安乐,又怎会引发卫国的危机......”
女人还在喋喋不休的教训那个小女孩,小女孩哇哇的哭个不停,期间还有其他客人的嘈杂声,所有的声音都在这间小小的茶馆内萦绕。
“卫国......公主?”,那红衣女子喃喃的道,她看了眼外面的风沙,倏尔站起身来,女孩娘亲戒备的移到女孩身后,看她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声音有些打颤道:“你想做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孩子,你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红衣女子立在离她们两步远的距离,目光越过女孩娘亲只看向女孩道:“你没错,是他不该推你”
然而说完这句话后她什么也没做,仅仅是抬步迈出了茶馆,朝着风沙中走去。
茶馆中的氛围凝滞了一瞬,有人反应道:“她消失的那个方向,好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一个女子去往那里,可好生危险啊”
角落里的男子从怀中掏出了一角银子放在茶碗旁,跟着女子的方向便出去了,老板拉住他,说道:“还没找钱呢”
但他却道:“不用找了”
老板见他皮肤发白,头冒虚汗,问道:“公子可是身体不舒服,还是休息好了,莫要着急赶路”
男子只想快些离开,急道:“我无碍,不管你事”,他不由分说的推开老板,随之也消失在那个女子离去的方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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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之上,尸骸遍野,连脚下的黄土都被血液印染了,尸骸恐怖,刀剑横戟,红衣女子径直走近尸山似乎在寻找什么,然而她好像对她要找的东西有所感应,因为在众多尸体中,直接找到了一具还有微弱呼吸,半死不活的人。
她走到那人旁边,看了他浑身是血的脸,身上刀伤不少,前胸后心各插着几支箭,也就是这片刻之间,便要入地府做鬼了。
她蹲了下来,漠然开口道:“是你染了香,要做美梦”
那个重伤的士兵有些诧异道:“你是......?”
女子眉头一皱,“不是你找我来的吗”
士兵因失血过多,头晕晕沉沉的,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但见远处有几个打扫战场的敌军士兵正往这边来,远远地还依稀能听到他们之间的说话声,“那边好像有个女子”
“是啊,我也看见了,敢这么大胆子来这战场上独自行走,我倒要看看长什么模样”
他们走的近了些,有人道:“看这身段似乎不错,虽然干巴了些,但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能不享用呢,这边城枯燥,连个女子都见不到,何以慰藉啊”
女子也注意到了他们,与那士兵道:“你时间不多了,我去引开他们,稍等片刻”
士兵还未回应,便见她走开了,虽然有心拼命护住一个人,但是正在流逝的生命却让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女子很快消失在另一个方向,打扫战场的士兵也追着她而去,可是在追到一条山路上的时候,刚刚还在他们视线中的女子却突然不见了,众人诧异道:“什么女子,怎么跑的这么快?”
有人道:“莫不是奸细吧”
“快找找,莫要让她窃取我朝军营机密”
众人四散开来,分头去找。
须臾,女子又出现在了那个重伤士兵的眼前,道:“碍事的人已经走开了,现在与你说话方便了”
“你......”,那人有些诧异,这女子是怎么倏尔又出现在他面前的,且她现在身上渐渐变的半透明了,他伸手出来,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女子突然移开一步,哦了一声道:“你注意到了,说明你已经一只脚迈进鬼门关了,有什么想让我帮你实现的,便快说吧,不然你的香便白染了”
士兵这时才有些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根香的缘故”,他伸手从被砍烂的铠甲里,至怀中掏出了一根已经被鲜血染透的香,“还以为,那店家是胡说的,没想到是真的”
女子道:“其实这些卖香的人知道的也不多,他们只知道各地的土地庙里都有这样的香可以进,红色的线香可以造美梦,黑色的线香可以造杀梦”
“原来如此,可是我没点它?”
“造梦司考虑到一些人濒死前手头可能没有火,因此用自己的血将此香染透也是一样的效果,都会召唤一个造梦师来给你施梦,你若有什么愿望皆可在梦中实现,只不过为了能造出美梦,需要求梦者拿自己的一浮生来换”
“原来还有这等好事,一浮生算不了什么,若临死之前还能梦到采薇一次,也算此生无憾了,她已经好久......不入我梦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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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女子便就地坐下,手指交叉,掐了一个诀,有一只抖落着金粉的金色蝴蝶从她的袖中翩翩飞来,落在了士兵的额头上,扑闪着翅膀,一梦一浮生,有浮光片影在那女子的眼前迅速掠过,她闭起眼,感受着这些片段,一个他想要的梦正在编织而成。
泽州在秦州东南方向,比起真正的鱼米之乡、丰润之地还是差些的,但是比起边塞苦寒之地也算气候宜人,景色秀丽。
春日,八岁的南山正和六岁的采薇在田里学着爹娘,前襟别在腰上,卷起裤腿,露出一节洁白如藕的小腿淌在田里,拿着禾苗插秧,他们两家是邻居,地也挨着,平日里常有来往,两家的小孩儿也算是青梅竹马。
南山拿着秧苗在逗着采薇,弄得她脸上都带有泥点子,采薇忍不住生气了,将禾苗在田里一划,甩了南山一身泥点子,还有南山爹一后背泥点子,采薇娘在远处看到,斥道:“小孩子家淘气,把好端端的衣服都弄脏了,真是对不住了”
“嗨,张家嫂子客气啥,小孩子愿意玩就让他们玩吧,衣服洗洗就成,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但是咱可看不得采薇掉小金豆呢”
本来还觉得委屈的采薇听南山爹这么一说噗嗤一声笑道:“是我不该乱甩泥点子的,下次不会了”
南山难为情道:“是我刚刚和采薇妹妹闹着玩的,是我错了”
南山爹道:“知道错了,还不带妹妹去擦擦干净”
南山领着采薇站到了田埂旁,拿着放在一旁的干净毛巾给采薇擦了擦脸,她的脸柔软细嫩,阳光下还能看到细小的绒毛,好像一直可爱的小白兔,南山正看得呆的时候,有一老者拄着拐杖从远处慢慢走过来,走近了才看清他左眉间还有一处疤,老者道:“请问,这里是秀水村吗?”
南山微微侧身,半挡在采薇身前,道:“是啊”
采薇从南山身后伸出头来道:“老爷爷,你的腿怎么了?”
老者低头看自己的腿,感伤道:“十几年前骑马时不小心从马上掉了下来,被马踏断了腿”
采薇抽了一口气道:“那一定很疼吧”
老者摇摇头,“时日久了,也就不怎么疼了”
南山回头低声道:“爹娘说了,不要随意与陌生人说话,村子里的人咱们都认识,这老爷爷咱从没见过,却说是咱们村的好生奇怪”
老者轻笑了笑,“你这小孩子还算聪明,这世道有些防备心是好事”,他头微微抬了起来,似乎在回忆什么事,然后道:“以前在村口也曾遇到过像你们一样的小孩子,不过那好像已经很久了,小男孩你作为哥哥要保护好妹妹啊”
南山扬着脖子道:“那是自然”
“哦,对了”,那老者道:“你们知道上柳街门口有个歪脖子老杨树的那个人家还在吗?”
南山道:“村里早就不种杨树改种柳树了,所以不知道你说的那家是哪儿家?”
老者感伤道:“原来离家这几年家里都变了,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采薇道:“那爷爷你离开家里多久了?”
老者拄着拐杖仰着头,想了片刻道:“大概有一甲子了吧”
南山和采薇同时感叹道:“这么久?”
老者笑道:“没想到一晃这么久了,我这个半入土的人还能再回到家乡都是从前不敢想的”,他边说边拄着拐杖行走,“你们玩吧,我自己再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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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那日归来的老者去世了,他家里早已没有了亲人,南山和采薇时常回去照看他,从老者口中得知他叫杨老三,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一去六十年,至此再也没有见过亲人,四十年前,他曾有一次差点能回到家里。
那是一次在战场上军队被打散了,他死里逃生后便没有返回军队,而是拖着重伤的身躯往家走,在村子附近又被官兵发现,差点被就地正法,不过那时将军心怀仁慈,放了他一条生路,让他杀敌立功,就这样又在军队里耗了四十年,可是仗还是没有打完,直到他老得不能再老了,他才得以退伍。
这日在给老者上香的时候,采薇眉宇紧蹙,十一岁的她模样已经渐渐出落的靓丽了,她道:“哥哥去年被征兵上了战场,嫂子每日在家以泪洗面,他不会像杨爷爷那么久才回来吧”
南山侧头看她道:“你放心,一定不会的”
采薇轻轻点点头,但是眉宇间依旧紧锁,不时还侧眼看南山。
南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慰道:“我不会被征兵的,陈国有政策,家中只有一个独子的,不在征兵的范围里”
采薇严重忧戚道:“可是前些年的政策也说若家中只有一个男孩的话,则不在征兵范围内,但去年政策便改了,所以哥哥才受征入伍,不知再过几年政策会不会再改”
南山道:“不会的,不会的,这仗都打了这么久了,应该快要结束了,等仗结束了我们便能过上安定的日子了”
南山虽然口中安慰,但他自己心上始终笼罩着阴霾,征兵这事就像是悬在他头上的剑似的,还有五年他就到征兵的年龄了,不知与采薇这般无忧无虑相处的时间还有多少。
采薇喃喃低语道:“我不想你和哥哥像杨爷爷那样,若是你们很久才回来,我就认不出你们了”
“谁说的,这种事一定不会发生的”
远处的山谷间似乎有震动声,南山带着采薇爬了一段山上到半山腰处,见是一队士兵正向西北方向而去,所过之处,如蚂蟥过境,风卷残云一片,踩倒了一大片的庄稼地。
采薇指着那边焦急道:“那不是咱们的田吗?都被踩到了,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过分”
南山道:“没办法,他们要出去打仗,也是为了保护我们”
采薇气愤道:“可是他们毁了我们的庄稼,我们还没被敌人杀死呢,反而先被自己人害死了”
南山沉默不言,这事儿,他也不是第一次看了,两年前他随叔父运粮的商队去秦州运粮的时候,路上见到不少从前线退下来的残兵败将,比那强盗还要凶狠,他们衣不蔽体便抢过路人的衣服,他们肚子饿了便抢街边做小买卖的店家的吃食,还有那心术不正的,在苦寒孤寂的边塞日久,路上遇到落单的女子,便起了歹念。
他气愤不已,但叔父告诫他不要乱动乱说,因他们是给秦州运粮的商队,所以才幸免于难,要不然也会被这些流兵骚扰。
他心里忍着怒气,不知这仗怎么打成这样,这般素质的军队,能保的了他们的安全吗?
他从怀中掏出叔父那次给他买的匕首,是一把铜做的匕首鞘,上面还镶嵌着粗糙的宝石,他拿给采薇,“你刚刚不是说万一以后我被征兵了,会认不出我吗,呐,这个给你防身,这个匕首虽不名贵,但也算是技艺精巧,独此一个,我认出这个就能找到你”
采薇拒绝道:“不不不,我不要,拿了这个东西,好像你就会走一样”
南山道:“这只是以备万一,你拿着吧,希望你永远也没有用到这个的一天”
采薇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镜子,道:“那好吧,那你能找到我,我也得能找到你呀,以后我看到这个镜子,就能认出你了”
南山笑笑收下,“好好好”
从半山腰上下来时,二人一时迷了路,在山里走了好一阵,因听到野兽的叫声,采薇一时惊慌,扭了脚,抱歉道:“这天都暗了下来,我还伤了脚,拖累你了”
“说的什么话,是我刚刚带着你迷路的,男子汉大丈夫,理应把你平安带回家,来,我背你”
他蹲在采薇身前,采薇脸突然染上了一层红霞,有些害羞的轻移了两步,而后趴在他的背上。
南山背着采薇慢慢的走,天色渐渐黑了,南山怕采薇害怕,一直给她讲着故事,“从前有一座山,山里有座庙.......”
故事不算有新意,但她却渐渐不害怕了,她将脸靠在他的背上,近到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虽然南山身子单薄,肩膀也不宽,但却感觉很有力量,让人很安心。
总希望这条路能长一些,这样能一直走下去,只可惜远方村子里的灯亮了,看见了灯,便找到了回家的方向,二人很快便走出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