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关上房门,奚乾晟展开信件。
琅琊郡,原先依附上官氏一族的几大世家近日纷纷搬离了琅琊,琅琊郡郡守来信告知奚乾晟,询问是否需要备战,提前做好应对之策。
与此同时,山上白马书院中宗政越也收到宗政玄极的消息,济州地界近日暗中有军事调动,因担心济州与幽州两面夹击洛邑,故而宗政玄极派了一支隐秘部队前往洛邑,只因京都距洛邑有些距离,怕一时赶不及,便只得先提醒宗政越留心。
翌日清晨奚乾晟便将晏清派去彭城传讯飞骑军副将,命其整顿旧部,同时送信回琅琊。为了避免威武军的人加害,便借演练之由暗中调离朱雀堂中七成的飞骑军子弟,只留少数人避免打草惊蛇。又由宗政越保着君山进了白马书院。
不过一顿早膳的功夫,宗政越与奚乾晟二人便已暗中部署妥当,及到辰时学官敲响学钟,学生们一如既往地摊开竹册,有气无力地背诵着前日夫子留下的文章,浑然不觉山雨欲来的危险。
今日与往日倒也没有什么不同,非要说有什么变化,那便是金胖子的位子上好像换了一个人坐着,赵世诚半撑着脑袋,盯着那人笔直的背影,心中暗暗思忖好像是在那儿见过这人。那一袭青色布衣的背影在四周衣着考究,服饰华贵的背影中格格不入,仿若遗世独立的一蒿翠竹,直直矗立在人间的富贵花丛中。
君山静静看着面前的经书典籍,略过四面八方满是探究意味的目光。臣经纶握着卷书走进一斋时,也稍稍顿足了片刻,严厉的目光扫过座下众人,众人无不低头躲避他的视线,唯有君山站起,恭敬地行礼:“学生君山,拜见掌院。”
臣经纶看着面前这个学子,今早宗政越来虚怀斋向他保举此人时,他倒是毫不意外,这个叫君山的学生当初初次见他时便知道他并非池中之物,早晚有一天会再见的,只是没料到他竟能靠上宗政越这棵大树,臣经纶看向他的目光倒是多了几分审视。
君山浑若不觉,早在进入一斋大门前他便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更是面不改色,任凭臣经纶审视。
须臾,臣经纶开了口:“坐下吧。”
今日仍是讲《孟子》,学生们虽心中嘀咕,但惧于臣经纶的淫威倒也没敢课上开小会,只得交换着眼神,向同窗询问这君山的来历,竟没有一个认得他的。
到下了课,臣经纶捏着书离去,一斋这才炸了锅一般地围住了君山,只见君山面不改色地走到奚乾晟面前,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将军之恩,重情没齿难忘。”
复而转身又向宗政越行了同样的礼。
宗政越不置可否,也并未揽功,奚乾晟将他扶起,面上并无起伏,“起来,日后不必再行此大礼。”
君山改而行了一个平辈之礼,待到奚乾晟等人离开,赵世诚才一拍脑袋:“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昨日那个客栈伙计,既然是奚兄的手下,那好,就凭我和奚兄的交情,日后在一斋我赵世诚罩你!”
李琦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颇见不得赵世诚这番倒贴的模样,便越过他径直走了。
赵世诚见他走了,便也顾不上再与君山多说,忙拉着王胤鹏去追赶李琦,“哎李兄,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等等我啊。”
众人听了赵世诚的话,方知君山能进一斋全是奚乾晟的缘故,而非身后家族撑腰,便也不再纠缠,纷纷嬉笑着拍拍君山的肩膀:“既是奚兄的人,那便欢迎你来一斋,日后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们,我们和奚兄的交情那也是没得说的。”
众人嬉笑着散了学,只留君山一人,面上带着淡淡笑意维持着那个半礼姿态。
待人群散尽,臣贤方才走到君山面前,递给他一个腰牌,上书“君山”二字。
“君公子,这是你的腰牌,日后出入白马寺和书院都需要携此腰牌,记得收好,”她声音低柔,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热烈地叫人产生绮思,也不淡薄地像是客套。
见他愣怔,她便将腰牌塞入他的手中,略有些抱歉地道:“这腰牌赶制地匆忙,上面的字本该由负责监制腰牌的陆夫子题上,只因夫子今日有事,便只得由我献丑了,你若不介意便先将就着用吧。”
抬头无意中看见他衣襟上略有些破损,显然是缝补过多次的,她略略一怔,君山顺着他的视线,这才有些窘迫地掩了掩衣襟。二人也并未再多言语,便告了辞各自下山往白马寺去。
晚间君山用过晚膳回房休沐时,就看见房里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两发白马书院的青衿。
身量尺寸倒是正好合身,问过看守北苑的小僧弥才得知是晚膳前,臣姑娘身边的丫鬟翠缕送来的。不同于朱雀堂,白马书院是有统一的着装的,只是公子们看不上那清一色的青色长袍,便从不肯穿,久而久之竟无一人愿意穿了,夫子们也是三令五申要求统一着装,只是少爷们仗着皮厚,将夫子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渐渐地夫子们也就懒得再费口舌。
君山轻抚着那两套衣服,半晌方才直起身向着湖心亭的方向躬了一躬。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倒是轻松,臣经纶讲课极爱提问,但凡是他的课,一斋的氛围总是格外沉闷,学子们苦不堪言。不过如今来了个君山,大伙儿的日子倒是好过了些,每逢臣经纶提问,君山总能对答如流,有时臣经纶心情好些,还会额外地免去一些课后功课,众人便跟着沾光,渐渐也就不再小瞧君山。几日下来,君山倒也结交了些朋友。
翌日又逢休沐,宗政越一早便有事下了山,奚乾晟也不见踪影,赵世诚闲来无事便去寻奚乾晟,不料正碰见君山在他房中抄录着什么。
“咦君山,你怎么在奚兄房里?他人呢?”见赵世诚推门进来,他便起身问好。
“将军有要事在身清早便下了山,我奉将军之命正在抄录卷宗。”
赵世诚凑过去看了几眼,见都是些名册与兵书,心中觉得枯燥,便提议道:“兵书嘛,多读一卷少读一卷有什么的,我看你整日闷在房里多没意思啊,奚兄既不在那你偶尔偷个懒也没什么。不如你同我一起,咱们叫上李兄、王兄一起去后山玩儿吧,我前两日听人说后山有个大山洞,想来应该很有意思。”
赵世诚压根就没给他推辞的机会,上前便拖着他往外走,如法炮制顺利将李琦、王胤鹏二人也拖了出去。四人走了许久才看见那大山洞,赵世诚兴奋不已,撇下那三人三步并作两步便钻进了山洞。
山洞口处倒还算宽敞,只是越往里走越是一片漆黑,远处隐约还有滴水的声音。赵世诚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面,起初还兴致满满地往里闯,走了许久只见里面越走越窄,越走越暗,心里也不由得有些犹豫,脚步也慢了下来。
他杵在原地等了半天也不见君山他们过来,便扯着嗓子朝身后喊了一声:“你们在哪儿呢?快来啊!”
快来啊!
快来啊!
来啊!
他的声音被山洞缝隙中的风卷走,连带着悬了几悬的回音好似妖魔的勾引,赵公子终于有些害怕了,他大叫着便撒腿往回跑。跑过了几个弯,迎面撞在君山身上,君山被他撞得连连后退,但还是扶住赵世诚,二人姿势扭曲地半跌半靠在一处山石上。
李琦轻蔑地取笑他:“怎么了赵兄,身后有妖怪撵你不成?怎么这么狼狈,你方才不是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吗?”
赵世诚被他这一刺,面上也有些臊得慌,好像是怂了些。但他还是不甘示弱地堵了回去:“谁说我怕了,我这不是见你们没跟上,我回来寻你们吗?”
王胤鹏见赵世诚虽嘴上这么说,脚上却不肯再挪动,心中便明白了,只得开口圆话:“我看这山洞好像还挺长的,又这么黑,万一里面是什么野兽的巢穴那咱们岂不是很危险,要不就到这儿,咱们赶紧回去吧。”
李琦一向不喜王胤鹏,见他这么说面上嘲讽之意更甚:“王兄这就怕了?方才赵兄提议一同冒险你不是应得最积极的吗?”
“你……”王胤鹏被他这话一堵,也不好再说,李琦以一己之力辩倒二人,犹似获胜的将军,于是他便走在最前面,其余三人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不知拐了几道弯,总算见到了一丝光亮,四人加快脚步寻着亮出而去,终于来到一处草地上。
这块草地不过一脚宽,四人并排站在一处便挤得满满当当。一路所幸未遇到野兽蛰伏,王胤鹏还来不及庆幸,脚刚刚踏上一块草地便吓得心惊肉跳,只因再往前一步竟是万丈悬崖。王公子面色惨白,往下看了一眼头便开始发昏,好在君山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进山洞,王胤鹏扶着岩壁惊恐地喘着气。
赵世诚的面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但他也只是脚下发软,头脑倒还算清醒,因此向下看了一眼便识相地进了山洞。
君山与李琦并列看着悬崖,这悬崖一眼望下去只能看见大片的树冠,树与树的的间隙中隐约飘散着团团白烟,不知是山雾还是山下村镇做饭的烟火气。
李琦看了看脚下,几乎都是陡直的峭壁,没有从这里下去的可能性,又见远处那些疑似是小村庄的豆腐方块,扫了几眼便兴致缺缺的收了目光。“走吧。”
君山走在他身后,临走前回头又望了一眼那些山庄,心中暗自计算方位。
方才他们是从西边进的山洞,沿途右拐了三次,又左拐了两次,现在的方向应当是朝向南方。而山下最近的镇子便是位于西面的栖霞镇,栖霞镇周围一百里并未见到其他村镇,想来这个镇子应当是隐于山间不常与外界相通的。
四人默默沿着原路折返,王胤鹏走在最前面,好似受了惊吓,惊慌失措间竟走错了一个拐弯处,沿着这个方向走了一段后竟到了一处岔路口。眼见着眼前黑黢黢的山洞愈发慎人,众人也不敢再叫王胤鹏带路了。无奈,只得由君山带路折返回方才走错的那个拐弯口,再沿着前路,这回比来时走了更久,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四人才又走到了西面的出山口。
大伙儿都松了一口气,王胤鹏的面色也好看了些,四人返回白马寺倒是默契地没有再向第五人提起今日遭遇。
晚膳时,奚乾晟与宗政越才迟迟赶回,二人面上俱是疲惫之色,赵世诚等人也只得静静用膳不敢造次。
饭毕,宗政越便与奚乾晟一道去了虚怀斋。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白马寺里近日夜间巡逻的人数也多了一倍。当晚,赵世诚鬼头鬼脑地打发走查夜的僧人,将门紧紧关上。屋内,李琦、王胤鹏、徐彦康、君山等人都坐在桌边,见他神色鬼祟,李琦便直接开口:“赵世诚你这又是玩儿哪出啊?”
这间寝舍原本住着赵世诚与一位被退学的小世家子,自那人被退学后李琦便补了这个缺,二人日夜同吃同住,李琦早已与这幺蛾子频出的赵世诚混熟,言语间也随意许多。赵世诚见怪不怪地将众人拉到一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这两日有些奇怪,难道你们都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啊?”王公子不懂就问。
“就是……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奇怪。”
“切,你把大伙儿拉过来就是来看你发神经的?我看你就很奇怪。”徐彦康嘴下也不留情。
“去,你懂什么!本少爷别的不敢说,这危机意识绝对是你们比不上的,难道你们没有注意这两天夜里巡逻的小和尚全都换了一批吗?”
“那又如何,许是和尚轮流换值呢。”徐彦康仍要挣扎一番。
“要不我怎么说你这猪脑子也能进白马书院呢!难道你没注意现在巡夜的都是带着棍棒的武僧吗?”见他还要反驳,赵世诚立马道:“还有,这两日奚兄和宗政兄好像都很忙啊,今日下午的课他俩都逃了你们可别说没看见啊!”
赵世诚的话倒是提醒了在座的诸位,说起来好像的确是有些怪异。李琦难得没开口反驳赵世诚,思索了片刻,转而向君山道:“君兄,说来在座的还属你和奚兄最亲近了,你可曾听他提起近日有何不妥之处吗?”
君山心中也暗自猜到了七八分,当日晏清被紧急调离,随后他便被宗政越带入书院,虽然没有人告知其中原委,但他也没有多问。当时是有些意外,这几日他也注意到了奚乾晟的反常,于是稍一推断便知晓应当是与那日重创上官慵有关,只怕马上便有一场祸事临头。
在座的只有他是知晓朱雀堂之事的,其余众人虽察觉出了异常,却决计猜不到或许是要开战了。君山知晓宗政越与奚乾晟这几日应当是为此事奔波劳碌,却不敢贸然说出坏了他们的事,便只得摇头假作不知。
李琦见他思虑再三方才都出不知,便晓得他并未说真话,可也不好再逼问。江都那边并未有消息传来,想来若真有何不妥,未必就对自己和江都不利。思及此也就没有太过纠缠。
这厢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厢南苑里王敏芝已然安歇了,江音轻轻关上内屋房门,拦住刚要说话的荷月,主仆二人去到外屋,点上一盏油灯,荷月方才开口。
“小姐,老爷上回的信中叫咱们回去,可是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