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致买了一把老式的锁,只要了一把钥匙。
他把钥匙穿在项链上,尽职尽责地当一个守望者,脚边落了一地的烟头。
事到如今,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他用尽了手段,泯灭了良心,一步一步踏着血和肉,走到断崖也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细雨像牛毛,一丝丝穿过路灯的光,宋致仰着脸感受着这一份清凉,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傍晚。陈旧的自行车后座,方觉夏哼着不知名的歌儿,老巷口里的猫叫软软糯糯,放学的那条路无论走过多少次,每一次都希望没有尽头。
方觉夏和尹洁订婚的消息宋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注意到两人的情侣对戒,没问也没说,只在老锁匠那里买了一把锁。
老锁匠浑浊的眼却格外尖利,他瞥见宋致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找了一把零钱,道:“小伙子,你这伤再不擦药,怕会感染啊。”
宋致沉吟着摇摇头,转身消失在雨夜里。
他还是住在那栋废弃的筒子楼,楼下停着黑市淘来的无牌二手车。房里没有月光也没有灯,天花板上的缝隙在渗水,地板上湿嗒嗒一片。
他点了一根蜡烛立在床头,手捧一本世界地图翻来覆去,从美丽的茶卡盐湖到巍峨的长白雪山,图册被他翻到散了架,宋致却找不到一个目的地。
他裹上外套下楼,开着那辆二手车在街头巷尾毫无目的地乱逛。绿化带里的泥土在大雨倾盆下坍塌了一角,压坏了蚂蚁在深处筑的穴。
宋致踩下刹车,最终还是决定回到那个地方。
他准备的东西不多,只换了一身体面的衣裳,上衣口袋里藏着一支注射器。
宋致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讨厌等待的滋味,那会让人感到焦躁不安。
他等到十五楼的办公室熄了灯,等到电梯直降到地下停车室,这才丢下一支未燃尽的烟,端上猎枪走进了狩猎场。
那只令他朝思暮想的小羊羔正在和自己的未婚妻打电话,笑容是掺了砒霜的糖,味蕾尝到的是甜,却足以致命。
出城的路并不顺利,宋致开着无牌车,怕引起交警的注意只敢穿梭在没有监控的小道里。就像闯迷宫一样走着迂回的路,弯弯绕绕一错再错。
方觉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乖过。这些天宋致搂着他坐在车里看雨,亲昵地在不起眼的小饭馆里喂饭,像个溺爱孩子的父亲亲吻他的面颊,在某个处于灰色地带的旅馆里为他扎下一针肌肉松弛剂。
方觉夏没有反抗,他所剩的力气,仅供支撑他抬起眼皮,去看清宋致魔怔的嘴脸。
寻人启事张贴在大街小巷,宋致为方觉夏戴上口罩和帽子,温柔地抚摸他蓬松的发。
这是一个无人问津的无名角落,年迈的老奶奶十年如一日地支着一个陈旧的小棚子,铁锅里的炒饭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对面是一家发廊,几个脑袋五颜六色的小年轻互相使着眼色,被人推搡了一把,离门最近的黄毛做贼似的跑远了。
宋致察觉到不妙,结了饭钱就要走,身后却总是吊着那么几个尾巴。他坐进车里油门踩到底,双目充血,问:“是你布的局吗?”
方觉夏回答不了,宋致便当他是默认了。
熟知方觉夏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这不算是一个精妙的局,方觉夏只是做好了准备,足以应付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可是方觉夏还是算遗漏了一点。
——他算错了宋致的目的。
骑着重机车的花臂拦住了宋致的去路,嗡嗡的马达轰鸣声鼓噪着耳膜。宋致一手撑在方向盘上,双目几乎要滴下血来。
“喂!”花臂笑得挑衅,“又见面了。”
丁烽从车上下来,眼神森冷,“别废话,有仇就报仇。不过要留他一条命,这回我要让他牢底坐穿。”
宋致嗓音嘶哑,“这是你的意思吗?”
方觉夏在药剂的作用下,无力开口说出一个字,宋致知道自己是在自言自语。他低低地笑了几声,在众人的围攻下竟然毫不犹豫发动了汽车,直直对着丁烽撞了过去。
丁烽心中一跳,骇然中连忙避开。他身后的花臂躲闪不及被掀翻在地,好在花臂身手敏捷,就地一滚从车轮下极限逃生。
撞开路障后,宋致在道路上横冲直撞。花臂开着重机车猛追,挥动着铁棍敲碎了车门的玻璃,碎屑割花了那张神情癫狂的脸。
鲜血潺潺而下,宋致陷在厚重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他再也没了顾虑,不顾身后的警笛响彻了天际,冲破收费口将车开上了高速。
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深夜。
这条路越走越熟悉,掠过车窗的树影和砸在玻璃上的雨点,像流星,稍纵即逝却又如影随形。
车停了下来。
一切喧嚣都在远去,雨声能带给人安宁,听得久了宋致却感到一阵耳鸣,他抬手一抹,抹了满手的血。
感知神经逐渐回笼,宋致几乎要认不出后视镜中的自己,满脸的伤口犹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他侧过脸,下意识在镜子寻找方觉夏,却不期然对上方觉夏骇然的眼。
“你……”或许是药效已经过去,方觉夏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宋致保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没有动作。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目光怪异,不敢置信地用手去触摸自己的太阳穴。
“我是不是要死了?”宋致的太阳穴处斜插着一块手指大小的玻璃碎片,像一枚子弹,深深地嵌入皮肉。
他的目光落在方觉夏的脸上,迫不及待地求证,“我要死了,是吗?”
这个问题没有人比宋致更加清楚答案。乏力感正如潮水在侵蚀他的四肢,他握着方向盘的那只手不住打着滑,额角的钝痛变得麻木起来。
雨越下越大了,黑沉的天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雨声下方觉夏根本就听不清宋致说了什么。他攒了一路的力气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方觉夏艰难地撑起身子坐起来,找到宋致的手机欲要播打求救电话。
宋致一把按住他的手,瞳孔涣散,贴着方觉夏的耳朵问:“你还记得这里吗?”
怎么可能会不记得,这里是方觉夏的噩梦之源。
一处埋葬在山洪倾泻下的小村庄,早已荒芜人烟的断壁残垣。当年就是在这里,宋致用一种残酷的方式在方觉夏的身心上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我们一起死好不好?”说到死,宋致神情向往。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拉着方觉夏下了车,两个人冒着雨走进了一间保存算是完好的红砖瓦房里。
被雨水一淋,宋致的血流得更快了,鞋底踩在泥土上染红了尘沙。进屋后他反手关上门,强撑着一口气将门上了锁,从缝隙里把仅有的一把钥匙抛出门外。
方觉夏目眦欲裂,伸出手去捞,但总是差上那么一点。
宋致脱力地沿着门板往下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笑得痛快无比。
雷声和雨声交错着演奏了一首亡命曲,间或还夹杂着一些不寻常的动静。方觉夏冷静下来后倾耳细听,不远处黄皮裸露的山坡上重物倾落的轰鸣如狂躁的兽群。
方觉夏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连连暴雨造成的山体滑坡,不是一扇门就能抵挡得了的。
方觉夏跪坐在地上,双手无力地弯曲着,面对死亡他竟出奇的冷静,脑中清晰明了地勾画出一条退路。
“系统,我不想再体验一次死亡的感觉。”方觉夏对系统发起了求救信号。
系统慌得一比,故作镇定道:“你的意思是……?”
“我们去另一个世界吧。”
“……”系统有点犹豫,“好,好的。”
不过在那之前,方觉夏还有一件事要做。
方觉夏憎恶着宋致的唯我主义和偏激。宋致一直以来打着以爱之名的旗帜做了多少令人恶心的事,他妄想得到的东西太多,抱着什么都不肯撒手,摔到头破血流也学不乖,两手空空便用指甲去抓挠。
到底宋致的爱,感动的是谁呢?
不论是谁,这个人都不会是方觉夏。
方觉夏没办法去接受一份自私,狭隘,腐臭四溢的爱。
他甚至恨透了带给他这份爱的宋致。
“宋致。”
“小夏。”
两个人同时开口。
山洪的坠势倾天,宋致的声音湮灭在其中,“你逃吧,现在逃还来得及。”
宋致后悔了。
在这生死一瞬,当死神的镰刀真正悬在脖颈上,宋致才发现,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希望方觉夏能好好的活下去。
他的手臂比方觉夏要长,半跪在地上一把便将钥匙捞了回来,宋致对方觉夏伸出手,道:“你走吧。”
方觉夏想要去接,却听系统道:“来不及了。”
他手一顿,怨恨和怒火烧断了最后的理智之弦,内心深处暗藏恶意在不住翻滚。
方觉夏说:“如果我们能活下来,那就在一起吧。”
话音一落,时间在分秒间静止,宋致瞪大眼,那一刻眼眸中迸发出来的光,足以将人灼伤。
可那炽热的光,又在下一秒重归黑暗。宋致嘶吼出声,不断地质问着。
“为什么?”他迷茫又痛苦。
对于宋致来说,最伤人的不是恨,而是爱。
方觉夏点亮了宋致生命中的灯,划亮了名为希望的火苗,又在转瞬间掐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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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