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暗中等待光明,光没有来,所以我恨光。
宋致记得,这是很多年前,自己在日记本上写下的第一句话。
那时的他弱小又无能,终日被关在逼仄的屋子里与影子为伴。短暂人生中的光源仅仅来自于太阳、月亮、星星和灯。
但这些光,都太过博爱,它赐予每个人同等的明亮。它也太过吝啬,不愿意多分给宋致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暖。
所以宋致一直在等待,只照耀他一个人,独属于自己的那道光。
他等,一直等,等到房角屋檐蛛网结丝,等到心爱的皮球日渐窝瘪,等到他开始厌恶光。
他开始摈弃儿时的天真,不再奢求能有人将他救赎,他放任自己被黑暗蚕食。光成为了他最避之不及的东西,他害怕在光下,会看清通体生疮的自己。
——我在黑暗中排斥光明,他来了,所以我爱他。
这是在那个阳光热烈的午后,宋致把着车尾,看疏懒的光影悄悄亲吻着方觉夏的脚腕,在心里用血和肉刻下了这么一句话。
方觉夏对于宋致,是水和鱼,呼吸与氧气,天空对于飞鸟,一方润泽万物,一方赖以生存。方觉夏是深深镌刻在宋致灵魂深处,赐予他养分的存在。
宋致不再如儿时弱小,他矫健的双臂能举起刀,若光不愿意多施舍一份偏爱,那便将光割下一冽,藏起来。
尽管过程是血与泪交加,痛与恨相缠,但向来失去比得到痛苦,恨比爱更加长久。
他像一个饥渴的进食者,从皮到骨,贪婪地渴求着一切,哪怕血肉淋淋,皮肤皲裂指甲尽断,他也要张大嘴死死咬上一口。
他不怕无法消化,他只害怕这疼痛不够令深爱的人记住他。
他的孤注一掷,换来的恨,就是对他最大的奖赏。
宋致被判了三年。
这个结果出来的时候,邓依坐在法庭上,第一次摘下口罩,笑着流下了眼泪。
那天方觉夏没有去,他在医院等待一个小手术。
为他主刀的是一个颇有阅历的老医生,手术室的灯亮起再灭掉,只短短半个小时。手术采用的是半麻,医生叫方觉夏闭上眼,他不听,眼睁睁看着手术刀破开皮肤,镊子将镶嵌在脚踝里的追踪器夹了出来。
他感觉不到疼痛,甚至感觉不到下肢的存在,当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被医生扔进手术盆,方觉夏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没有选择住院,尹子泰单手推着轮椅,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方觉夏才有了点劫后余生的感触。
尹家的车就在门口等,尹洁坐在副驾驶百无聊赖地吹泡泡,“啪”地一下糊了一脸。
尹子泰把方觉夏扶进车里,并没有忽视他一瞬间的僵硬,尹子泰立马想起找到方觉夏的那天晚上,车里令人脸红心跳的腥味。他顿时火从心起,浑身泛着酸把宋致连名带姓翻来覆去又骂了个遍。
尹子泰拿了个抱枕给方觉夏垫着,面对尹洁的不解,顾及到方觉夏的面子,两人都心照不宣的保持沉默。
他们与一辆公交并肩而行,前面有个红绿灯,停下来时方觉夏无意中的一瞥,看见公交车上刷着肛肠医院的广告,顿时脸一黑,觉得这倒数的几十秒格外漫长。
把方觉夏送到家尹子泰就走了。这几天方家为了筹备方积德的五十大寿宴席而格外的忙碌,他一个外人不好久留。
杜兰正在和厨娘商量宴席的菜色,见方觉夏坐着轮椅萎靡不振的模样,拢了拢头发,假意关心道:“回来了?怎么脚还伤了?”
方觉夏早已习惯方家人的虚伪,往日都会做做样子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但今天身心俱疲,实在是无心应付,便佯装自己没听见,叫来人扶他上了楼。
杜兰被拂了面子,有些恼怒,但想起自己又有了新的筹码,只冷哼一声没有计较过多。
自从方觉夏回到方家后,杜兰便使尽浑身解数用来讨好方积德,她那个生来就不受待见的大儿子被忽视已久,此刻正坐在婴儿车里,脸上挂着鼻涕泡,独自一人对着楼下发呆。
方觉夏见了于心不忍,拉了把婴儿车,那轮胎一路咕噜噜地溜进了方觉夏房里。
这小孩有个挺好听的名字,叫方家乐。
方觉夏一蹦一跳瘸着腿,去洗手间洗了一条毛巾出来为方家乐擦脸,顺便把脏兮兮的手也擦了。小孩瞪着一双大眼睛傻愣愣地看着他,脸上肉呼呼的,叫人忍不住想掐。
方家乐的衣服看起来有好几天没有换了,隐隐散发着一股怪味。杜兰这个身为亲生母亲的人都不再关怀他,家里的佣人一个个门儿精,不敢忤了杜兰的意,也当作自己眼瞎,除了一日三餐的投喂之外,就这么放任小孩自生自灭。
方觉夏看着方家乐,就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悲惨童年,心中酸涩,一不做二不休,替小孩洗了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又叫人送了些瓜果零食上来,抱在怀里一口一口地喂着。
方家乐吃东西的速度很慢,一小口食物要嚼上老半天,方觉夏喂着喂着就有点走神,连方家乐停止了咀嚼也没察觉到。
系统探测到这一幕,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方觉夏回过神来,耐心地替方家乐擦干净嘴角的汁水,笑着哄他说话。
“还想吃什么?橘子还是饼干?告诉哥哥好不好?”
方家乐没有回应,只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系统道:“别白费力气了,他大脑发育不完全,是个呆傻儿。”
系统只是一道程序,它只会说实话。
近日来系统的存在感都不是很强烈,若不是它突然出声,方觉夏差点都要忘了它的存在。只听系统问了一句话,让方觉夏的脸皮一瞬间红到了耳朵尖。
系统:“清明节的那天晚上,你们……”
方觉夏连忙打断它,“你、你都看到了?”
“我还想问你发生了什么呢。”系统不会说谎,实诚道:“我们系统有宿主**保护程序,每当触及一些敏感画面时我会被自动封闭五感。”
方觉夏松了一口气,死活不开口讲明情况来满足系统的好奇。
好在系统还记得是个有任务在身的正经系统,勉强将自己对八卦的兴趣压了下去,见方觉夏还浑然不知自己继承家业的道路上又多了一个阻碍,冷不丁对他当头打了一棒,“我刚刚检测到,杜兰又怀孕了。”
方觉夏颇感无奈,“那我能怎么办?总不能丧心病狂让她流产吧?”
以系统的智商也想不到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沉默下去,打算静观其变。
方觉夏的手术创口并不大,医生技术娴熟处理得很好,几天的功夫便恢复得差不多了,只要脚步放轻放慢点,并不影响日常生活。
方积德的寿诞越来越近,方家来往的人也越来越多,方觉夏不愿在家里呆着,一放学便约了尹洁出门遛狗消磨时间。
尹洁还是牵着那只贵宾犬,方觉夏手里栓了根绳子,绳子系在方家乐的婴儿车上,人家溜狗他溜弟弟,幸好方家乐两条小断腿捣腾得快,不然还真吃不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天南地北的乱侃,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邓依和宋致的事儿上。
其实方觉夏昨天收到了邓依的消息,短信里说她拿到了宋致的赔偿金,已经坐上了远赴国外整形的飞机。
方觉夏打心眼里替她感到高兴,但一想到这场悲剧是因自己而起,就不知道该回复什么为好。
邓依坐在候机室听广播响了三遍,也没能等来方觉夏的回信。
明天是个好天气,尹洁抬头看着满天的星辰,脚步散漫,问:“庭审那天,你为什么不去,手术可以推迟的不是吗?我不是为了宋致,我是说,邓依肯定很想见你一面。”
方觉夏摇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其实这件事对我的打击也挺大的,总得给我一点时间缓一缓。”
他笑得勉强,脚下的影子看上去无比羸弱。
尹洁纵然神经再大条,也不忍心再提这个沉重的话题,她想了想,故作轻松道:“你爸过个生日排面还挺大的,这市里排得上号的叫的上名的人都收到了他的请柬,真不知道都五十岁的人了还这么张扬做什么。”
她说到最后,翻了个白眼。她看不惯方积德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方觉夏:“你会来吗?”
“我爸倒是收到请柬了,他要带家属也只能带我了,你放心吧,好歹咱们也是朋友,到时候我会来给你撑场子的!”尹洁拍着胸脯保证。
可方积德生日当天,尹洁食言了。方觉夏找遍整个宴会,也没找见她的半点身影。
他的疑惑在尹国强手臂上挽着一个满脸娇媚的女人进场时,有了答案。
一切都如方觉夏所猜测,尹国强所携带的家属,不是尹洁,而是张莉莉。
依照尹洁的脾气,她眼睛里揉不下一粒沙,这会儿肯定躲在哪里一个人生闷气呢。
方觉夏望着不远处端着红酒,一身长裙摇曳生姿的女人,突然惊觉,自己和尹洁还有尹子泰三个人之间的友情,也如那杯中的红酒一样,摇摇欲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