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就难再放晴。在玉虚峰时没有察觉,一飞出昆仑边界,连绵的雨幕将水天笼罩在一色中,似雾似纱,如梦如幻。
却平白叫方觉夏品出几分寂寥。
在春季,雨水代表着勃勃的生机,一落在地皮上,嫩草便冒了尖。而在寒冬,凛风干燥,万物沉睡在深深的土壤中,蒙蒙细雨带来的便只有刺骨的冷意了。
方觉夏从宫望的臂弯中窥得天空一角,雨水落在他的眼睫上像是一颗颗微小的珍珠,乌云翻滚的背后是一道道凌厉的雷光,酝酿着万钧之力响彻天地。
越靠近冀中,雨势愈大,浇倒在地皮上搅浑了滚滚的江水。堤坝上垒起了沙袋,师徒二人抵达时,路上鲜有行人,只有一行衙役冒着大雨用沙土掩埋满溢的江水,效果却甚微。
从昆仑到冀中,路途虽远,于修真者来说也不过触手可及。天明时出发,半晌午便与白西林汇了合。一落地,宫望便施法为方觉夏隐去妖异红瞳,令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白西林神色凝重,见了二人并无心思调笑,事态俨然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叫白西林烦忧的不是那逃窜的海妖,而是这磅礴的雨。
裂天一说早有征兆,宫望耗尽全力,以万年修为作注,才得以挽回狂澜。却也不过是换得一时安逸罢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白西林这些年东奔西走,力求为这百态人间寻得一个生门之解,却没能算得过天。
补天一事,已迫在眉睫。
眼下还只有冀中一带遭遇涝灾,但可想而知,等再过一段时间,洪涝由冀中为中心向外扩散,天越裂越大,南去女水,北扩五行,西达潼关,再以雷霆之势淹没人妖魔三界,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届时生灵涂炭,五行失常,说是一句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鼠虫在梁上四处乱窜,不安的气氛如同雨幕一般笼罩着整个冀中。白西林将这背后的隐忧一桩桩一件件摊开了来说,虽一吐而后快,心中的沉石却没有卸下半分。
宫望听了,也是难有决策。上次天逆而行已是他的极限,且仅是治标不治本,若故技重施,恐怕散尽一身修为也只能偷得一时之喘息。
“那海妖现在何处?”宫望沉吟着问到。
白西林答:“那畜生躲在冀中的某条江河中。”
但具体是哪一条,白西林也拿不定。
那海妖运气好,生命垂危之时沿着冀中暴涨的江水逆流而入,白西林水性不佳,才让它侥幸逃脱。冀中人鱼混杂,气息混乱,如今要想寻得那海妖的踪迹,真得费上一番功夫。
宫望将昏沉入眠的方觉夏交给了白西林,没有多说,转身步入了倾盆大雨中。
宫望即以出手,白西林便留下来照看方觉夏。他的耳边充斥着喧嚣雨声,心总静不下来,直至惺忪转醒的方觉夏闹出点动静,才让他勉强露出点轻松的神色。
“师叔。”方觉夏双手捏着被角,脸上犹带着酣睡的红晕。与往日机灵的模样不同,显出几分可爱的憨态。
近来方觉夏越发嗜睡,清醒的时刻就格外珍贵,他眼珠转了转,问:“我师尊呢?”
“出门去了。”白西林知晓中妖毒后的症状,主动握住了方觉夏的手,道:“等他回来,你这毒就能解了。”
方觉夏点点头,张张嘴,欲言又止。
白西林不解,“怎么?师侄想说点儿什么?”
方觉夏红着脸反捏住白西林的两根手指,道:“师叔,能劳烦您能抱抱我吗?”
白西林:“……”
白西林瞳孔一阵颤动,他也不知为何,后背如电龙游走,若非时机不允许,他甚至想痛饮三大白,而后高呼一声:“妙哉!”
宫望怀揣着海妖滚烫的妖丹回来时,撞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师叔侄相亲的“美好”画面。
白西林察觉到了杀机。
但也只是一瞬。
因为下一瞬他已经被宫望连人带凳丢出了屋外,淋得满头大雨。
宫望一振袖,门窗顿时紧闭,白西林在外面听见宫望语重心道:“长幼有序,你二人姿态过于亲密,不成体统。”
道理方觉夏都懂,他只是中了妖毒,身不由己。
方觉夏问:“师尊,我身上的毒有法可解了吗?”
白西林又等了等,过了良久,才听见宫望沉沉地应了声。
也不知在犹疑些什么。
妖毒一解,方觉夏顿觉神清气爽。多日来萦绕在他心头的惶然与倦怠感一扫而空,方觉夏不由喜笑颜开。可他还来不及说话,便听见窗外狂风大作,翻腾的乌云裹挟着滚滚雷霆来了。
“是劫云。”白西林一眼笃定。
天灵根果然气运不凡,未足百岁便结婴。迄今为止,闻所未闻。
劫云来得猝不及防,打了方觉夏个措手不及,就连宫望都自乱了阵脚。他将方觉夏护在身后,却忘了雷劫旁人不可插手,否则渡劫之人将永远止步于此。
幸好白西林高声提醒,才让宫望及时收手。
方觉夏自顾不暇,分不出心思去管顾旁多。他只身飞上云端,体内灵气暴涨四溢,连雨水都暂时为之停歇。地上的人抬起头,只能看见云霄之上一道模糊的人影。
结婴要渡三道雷劫,若有所准备,实则不难。但难就难在方觉夏赤手而迎,当第一道雷劫降下时,天地霎时变色,转瞬即逝的雷光照入了每个人的眼。
一雷落定,一雷又起,在重若万钧的雷霆之下,在狂风肆虐的云端中,一条似蛇似龙的长尾时隐时现。
“那是……?”年迈的长者推开窗,在第三道雷光中点亮了浑浊的双眸。
有人惊呼,有人讶异,小孩埋在父母的脖颈中骇然大哭,长者却犹如被点燃了希望之火,激动到语无伦次。
“那是神迹!那是神!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雷声散尽之时,雨又落了下来,淅淅沥沥砸在窗棱上,浸透了候鸟迁徙时留下的种子。
一位眼盲的拄拐老者对卧在其脚边的忠犬叹道:“人与天斗,其乐无穷,其乐无穷啊!”
方觉夏化作原型抗下雷劫,却无意间引起了一阵喧哗。
大街小巷都在流传,称神迹乍现,神灵降世,这天之淫雨,妖之祸乱,都会被镇压在五指山下,再难翻出风浪。
却也有另一种声音。
“呸!什么神灵!”当差的衙役啐了口唾沫。他原是一介乞儿,后投入衙门当差,平生不信天不信命,最是憎恨求神拜佛满口鬼神之人。
衙役执着腰上的刀,道:“拜鬼拜神不如拜我,什么天倾地裂?携石补天?我看不过是一场洪涝!如果不是你我几人用沙袋筑起堤坝,恐怕这洪水早就淹没了这群愚民的老家了!”
有人附和,也有人不语,一行人脚步匆匆,赶着去修补被大雨冲垮的堤坝。
一墙之隔。
方觉夏睁开眼,红瞳竖立,脸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
白西林仰头饮了口酒,咂嘴,侧目看了方觉夏一眼,似是难以接受,摇摇头,继续喝酒。
宫望则倾身而来,问:“醒了?还有哪里不适?”
方觉夏浑身上下哪里都不适。任谁被雷劈过三遍,都好不到哪里去。
但方觉夏没有声张,只摇摇头,将所有苦痛都咽回肚子里。
白西林饮完一壶酒,仍是不敢置信,他指尖敲打着酒葫芦,道:“师侄,你真是妖?”
方觉夏不是妖。
女娲和伏羲皆是创世之神,方觉夏身为他二者的后人,身上流淌着的自然是神族的血脉。
白西林见过他化形时的蛇尾,却无法在方觉夏身上嗅到半点儿妖气,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白西林与宫望不同,他对方觉夏虽怜爱有之,却不至于被迷了眼睛。是人或是妖,必须要弄个清楚明白。
事已至此,方觉夏无意掩瞒,“我非人亦非妖。”
白西林略作思索,随之神魂俱颤。他恍然大悟,连连拍掌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早该猜到的,这大荒总算有法可救了!”
比起白西林的激动,宫望却一如既往地平静。方觉夏无论是人是妖,是神是魔,于宫望来说,都是他悉心栽培,潜心教导的座下爱徒。
还有一重,不能说,不敢说。
自从知晓了方觉夏的真实身份,白西林对他的态度越发热切,俨然已经将方觉夏看做了救世之主,言语之中带上几分敬意,再也唤不出“师侄”二字。
“师尊,师叔。”方觉夏伤势一有所好转,他便迫不及待要去一趟妖界的地狱之堑。
白西林听罢,没有异议,他为方觉夏倒上一杯茶,静候佳音。
宫望却皱起了眉,“地狱之堑凶险异常,我同你一起去。”
地狱之堑在极海之底,不见天日,其中暗流涌动,若非有着种族天赋的妖族,旁人是无法踏足半步的。
宫望修为虽高,却并不是无所不能。
方觉夏知道宫望的忧虑,连忙道:“师尊不用担心,有人陪我一同去,而且实力不俗。”
“谁?”
问出这个字的下一秒,一股强烈的妖气凭空袭来,蛟戟身着黑色劲装,微微抬着下颌,“自然是本尊。”
宫望握起了剑。
蛟戟眼神冷厉。
白西林浑身警戒。
方觉夏:……
不要打了!求求你们不要打了!
半死不活式更新。我和读者比命长系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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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