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凇一听到华盈客气温柔地叫他“林少主”,就有一种要被算计的危机感。
然而华盈真的只是去早点摊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叫了两碗水滑面,双手撑着下巴,期待又专注地盯着锅里飘出的香喷喷的热气。
林之凇在一旁落座,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最后盯着远处收容难民的棚子,罕见地主动挑起了话题:“沧州水患造成的死伤,不亚于一百年前琉州一带的那场雪灾。”
华盈眨了眨眼,唇角微微一弯,知道他查到哪了。
她放下的双手交叠在膝上,看向林之凇,目光快速地闪了闪,似乎被这个话题打了个措手不及,想了想才淡淡地接过话,似陷入回忆:“是呀,当年那场雪害死了好多人,否则我也不会沦落到变成一个杀手。”
“你是琉州人?”林之凇接过她的话,“你的家人都没有走出琉州?”
“没有家人。”华盈猜到林之凇的线索断在哪了。
她捧着一杯热水,心平气和地回忆着,“抚养我的是一位叔叔,那场大雪之后,我们各奔东西,后来我听说他终于回到了他阔别多年的家乡,可不知为什么,他没过多久就在家自缢了。”
华盈说着,目光落在自己在杯中的倒影上,似乎能从自己的眼瞳里再度看见商远把她交给饭馆换取银钱时,没有任何表情的一张脸。
商叔叔,可你在选择自尽那时又是什么表情,是在后悔,还是在害怕?
天下之大,少小离家又在回乡后意外离世的人不知有多少,都埋在无人问津的时间里。
一百年前,林之凇也不过十一二岁,但有一件类似的事情因为发生在北荒鼎鼎有名的商家,让他还有几分印象。
北荒强者遍地,大大小小的宗门世家正值鼎盛,商家就是其中之一。
当年商家大公子商远身上发生了两件轰动一时的大事,一件是据说商家的宿敌用阴损伎俩将他这个风云人物拖入了无底深渊,商家把大陆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人。
另一件是他四年后竟然逃了出来,拖着病骨残躯重回商家,没过多久却自尽了。
一旦把商远的名字与一身谜团的华盈大胆地联系在了一起,林之凇似乎碰到了一层遮掩真相的屏障,惊疑之后,血液都在加速流动。
林之凇此刻有许多耐心,按耐住眼底的一丝兴奋之色,顺着她的话追问下去:“他的家乡在哪?你若是想知道他为何自尽,有没有蹊跷,我可以帮你查查。”
华盈却什么也不肯再说了,多说一句都是危险。
她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他,摆明了要用这副温温柔柔糊弄人的态度把一个势在必得的人耗得知难而退。
林之凇不是没遇上过她这类嘴严的人,他的耐心有限,以往的手段都是直接上刑把人击溃,对上华盈却有些气闷。
若不是为了灵血……真是该死。
恰好老板娘端了两碗煮好的面过来,华盈开开心心地伸手接下,毫不在意林之凇刀子一样直刺过来的眼神,心满意足地吃起了早饭。
林之凇气极而笑,埋头吃了一口面,眼不见为净。
他抛出最后一句话:“今晚亥时,跟我去一趟步星潭。”
“毁阵?”华盈反应很快,她微微瞪大了眼睛,连忙摆摆手,“先说好,我只管在一里范围之内等着你,不会插手任何事,那邪阵里有生灭令护阵,给多少酬金我都不会接的。”
她仰着脸,宛如迎着晨曦挂了露水的白茉莉,林之凇盯着她纯澈无害的脸庞,冷笑了声。
你就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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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盈回到院子,见到窗台上摆了一只小瓷器,下面压着苍云息留的一张纸条。
正面:林之凇要拿你试药。
反面:你试试涂伤口上?
华盈对这位苍家小将军爱捉弄人的幼稚行为莞尔一笑,她收了瓷器,进屋刚打开锦盒看了看里面装着的一枚药丸,门外就有侍从来敲了敲门。
“华盈姑娘,陈公子想问问他能不能见你一面。”
华盈收好东西,去了一趟听水苑。
把守在陈镜竹屋外的青要山修行者严格限制了他的自由,惶惶不安的情绪在一夜间就能把人逼得崩溃。
一见到华盈进了屋,陈镜竹连忙起身迎她,顺带着把门给关上了。
他哭丧着脸:“华盈,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打算管我的死活了,我一宿都没睡,生怕自己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我这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啊!”
隔绝一切窥听的结界将整个房间包围得严丝合缝,华盈给他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她从街上回来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水,于是自己动手,拧起桌上的茶壶去洗了洗。
“陈镜竹,我以为昨天我们聊得很清楚了。”
华盈接了一壶清水回来,往小炉子上一放,没过一会,丝丝缕缕的热气就在她面前飘散开了,袅娜的白雾如纱罩着她的表情,那种朦胧的距离感仿佛是来自天生的上位者。
陈镜竹原本还抱有一丝侥幸的表情有些僵硬。
她的态度的确明明白白,十二律杀诀,她其实瞧不上,他与几位长老的命弦倒是有些意思,不过没那么值得她心动。
可她是他必须要抓住的机会。
从陆逸君与一众烨都长老眼皮子底下救出几个长老,这件事的风险太大了,换作旁人,想都不敢想。
几位长老被作为容纳虚无之物的器具,身体定然已经孱弱不堪,在战场上根本帮不上她的忙,说不定还会在她失败欲逃时成为拖累。
陈镜竹想来想去都是死路一条。
他咬咬牙,拧起炉子给华盈倒了一杯水,态度放得很低,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华盈,只要你把几位长老救出来,我把沧州五城都给你。”
华盈笑着说:“你想好了吗?”
陈镜竹疑惑地看着她:“你竟然没问我怎么能笃定拿得回沧州?”
华盈嗓音清冽干净,唇角常常弯着温柔的弧度,说话时总给人一种娓娓道来的舒适感,让人不自觉倾耳细听。
“从昨日救你回来,你就一心想着怎么让我答应救出几位星罗宫长老,对沧州被林之凇接管一事表现出的情绪好像还差了点什么。沧州是什么地方,它在你心中的地位难道与星罗宫比起来就不值一提吗?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你很乐意看见林之凇出钱出力治理沧州水患,之后坐享其成,用你们星罗宫胸有成竹的法子,把沧州再拿回来。”
陈镜竹露出惊悚的表情,脱口而出:“华盈,你聪明得让我害怕。”
华盈笑了笑:“我能想到这些,林之凇就想不到吗?”
陈镜竹脸色惨白。
林之凇绝对会在解决了水患之后,见一切尘埃落定,杀了他。
华盈又平静地丢出一个惊雷:“他今晚就能让这场雨停了。”
陈镜竹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一般泄了气,他瘫在椅子上,缓了半晌才有力气抬眼看看华盈,回答她刚才的问题:“我想好了。如今我已在死局之中,我若坐以待毙,林之凇杀了我之后,指不定就会因为星罗宫碍眼而将它一并扫除,沧州也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就丢了。可我若把沧州送给你,我至少能保下星罗宫。”
求人的滋味太过苦涩,他迎着华盈的目光,呼吸顿觉无比艰难。
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一句逼迫的话也不说,任何要求也不提,就让人不得不把最值钱的家当上赶着双手奉上。
华盈恬淡的笑意终于加深几分:“好啊,成交。”
陈镜竹提在喉咙口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无比庆幸自己猜对了她想要什么,而不是沧州真丢了。
他喘喘气,朝华盈行了一礼:“多谢。”
华盈放下茶杯。
“事成之后,沧州的掌控权明面上暂时仍然在你们星罗宫,我何时想取,会提前知会你一声。”
她起身往屋外走,结界随着她最后一个话音落下而破散,“今晚卯时之前,给你家的那些长老想一个藏身的地方。”
陈镜竹听得头皮发麻,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细密的冷汗。
他听懂了暗示,他得先想办法让自己从这间屋子里出去,让她看看他的真本事,或者说,价值。
而在她把沧州易主一事正式昭告天下之前,星罗宫得替她与林之凇结下梁子,承担下青要山可能会进行的一切报复。
陈镜竹头一回知道她竟然是蛇蝎美人。
在林之凇眼皮子底下把他一起算计了,简直比林之凇还要心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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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无辉,危云缠楼。
一天一夜过去,陆逸君盯着榻上两个依旧奄奄一息的长老,面沉如水。
跪在地上的医师极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恐惧之下,话都说得不太利索:“公子,两位长老已无性命之忧,但他们的脏腑都被灵力贯穿了,碎得不成样,想要让他们醒来,恐怕还得等上一日。属下现已竭力修补好了两位长老身体内里的伤口,但他们至少得休养半个月,这段时间里,是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了。”
陆逸君一脚踹开了他,怒火中烧。
先是死了两个新上任的具意境长老,现在又躺了两个什么厉害角色都见识过的逍遥境,他却连是什么人动的手都不知道。
“去查,陈镜竹究竟得到了什么人的庇护。”陆逸君扭头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不管是什么人,出自哪家势力,敢三番两次与我作对,别想死得太容易。”
这次随陆逸君一起来长青城的烨都长□□有七位,剩下三人的脸色也不好看,无论朝那四位长老动手的是什么人,都是在打烨都的脸。
五长老微眯着眼,越往远处想,越是被危机感包围。
“公子,长青城中,如今除了少数因为灵气失序而被困于此的低境修行者和星罗宫的那一盘散沙,就只剩下青要山的人。林之凇阴险狡诈,睚眦必较,他在水下见过机关塔,也许顺着机关塔查出了些什么东西,又为了报恨生蛊之仇而两次挑衅我们,不是没有可能。”
陆逸君冷哼了一声,阴沉的目光里涌现出几分嘲弄:“不可能是林之凇动的手,他才是最盼着星罗宫上下死绝的人,即便因为恨生蛊记恨我,也不可能冒着与烨都撕破脸的风险非要救陈镜竹。再说了,他若真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更应该感谢我,替我隐瞒才是,若不是这场雨,他哪有机会浑水摸鱼入驻沧州?”
八长老听完,垂眼摇了摇头:“公子,控改风雨之阵绝不可以让任何人看见,否则烨都定然会受到拖累。若是林之凇当真察觉到了什么,我们现在就应该商议对策,是想办法杀了他,还是借和谈之名拉他下水,务必早做决定。林之凇心机深重,一旦被他抓住把柄,他会千方百计寻一个时机,以护卫天地,为苍生寻公允之名,对烨都下手。”
“急什么,不是已经找好了替死鬼?”陆逸君本就烦躁不悦,被八长老语重心长地念叨,心里更是堵得慌。
他何尝不知自己在沧州所做之事是外人触之必杀的秘密,但如果对手是林之凇,危机感翻倍的同时,他又燃起一丝前所未有的,跃跃欲试的战意。
陆逸君虽然暴躁易怒,但不是分不清轻重又没有头脑的莽夫:“我去给阵法和机关塔加固结界,五长老,有劳你亲自去一趟城主府,探探林之凇这几日的动静。”
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步星潭的方向传来。
“步星潭?!”三位长老脸色煞白。
陆逸君脸上所有的表情全部消失。
他猛然推开挡在身前的侍从,阔步出门,暴戾疯狂的气息顷刻间从体内迸发而出,碧海清风扇光芒绽放,柔和如水的力量试图将那些恐怖的气息层层包围、吞没,却无论如何都压不住。
“公子、公子!”慌慌张张前来传讯的侍从刚进了院子,一见到陆逸君携着满身杀戮气息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吓得连连后退几步,差点连嘴边的话都忘了,“有人一掌击碎了红枫林外的结界,闯进去了!”
今夜足以让一切功亏一篑的意外之事接踵而至,暴怒之下,陆逸君的气息都变得紊乱,扭头看了眼红枫林的方向。
红枫林与临春楼很近,耀目的雷光从积满风雨的云层中撕裂而下,照亮一道纤细轻盈,却睥睨万物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