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阴冷而漆黑的夜晚。连绵的雨势已经持续了多日。窗户玻璃被豆大的雨点不断敲打着,发出沉闷的鼓点声,仿佛在预示着不祥之兆,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
一个房间,堪称简陋至极,用叙利亚风格来形容绝对称得上是过高评价。
房间内传来微弱的呼吸声,显示着主人仍在沉睡中。床上躺着一个青年,他的肤色苍白得近乎病态,黑眼圈加深了他深邃眼眸的阴郁。乱蓬蓬的黑发散乱在枕头上,眉头紧锁,薄唇紧抿,即便在梦中也难以得到宁静。
他的手搭在一本已经翻到末尾的书上,书页敞开,上面印着「我们血脉显赫,傲慢是我们的座右铭……」。然而,后面的文字被他的手所遮挡,此时却诡异地自发排列着。书皮上印着《暗黑公爵》,这几个字在寂静的夜晚发出令人不安的红色暗光,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随着封面字体的闪烁,青年的呼吸越发急促,他在不安中呢喃,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就在这时,外面的闷雷突然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惊雷,仿佛要撕裂整个天空。
“轰隆——!!”
这声巨雷使得青年从梦中猛然惊醒,他瞬间睁开眼睛,心脏似乎也在那一刻停止跳动。瞳孔骤然扩大,随着外面雨势的加剧,心跳也开始剧烈地跳动。青年气喘吁吁,冷汗几乎瞬间浸透了他的衣服。
片刻后,他从床上缓慢坐起身,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感觉神经似乎与他失去了联系,使他无法精确控制指节的每一次移动。
尽管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但他匆匆一瞥后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他环视了一圈房间,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进卫生间。
热水的抚慰使得他的恐惧和不安有所缓解,让他从紧绷的状态中逐渐放松下来。
当他走出卫生间时,已经换上了一套干净的黑色宽松卫衣,尺码显得有些不合身,似乎是随意在超市中挑选的。头发还在滴水,但他并不打算立即擦干。
他走到书桌前,沉默地坐了下来,不久后拿出一封请柬。这请柬与他现在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烫银的字体印在被花香熏染的纸张上,上面还盖有一枚红色火漆印章,印章上是一朵盛开的铃兰花。
他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印章上,终于打开了请柬。邀请函的内容非常谨慎,甚至没有具体的称呼,直接进入正文:
【致:尊敬的……
我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告知您,您一直敬爱的祖父于九月八日凌晨两点离世。我出于对逝者的尊重向您发出这封通知,尽管家族中有人对此并不赞同。葬礼将在七天后举行,您的祖父生前深爱您,即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未曾忘记您。
出于我自己个人的愿望,我希望您能前来参加他的告别仪式。
……】
年轻人的目光微垂,指尖缓慢划过请柬上的“祖父”两个字。一滴水珠从他湿润的发丝中滑落,重重砸在那漆黑的请柬上,使得那两个字晕染得略显模糊。他伸手擦拭干净,将那封请柬重新放回到桌子上。
外面的雨声依然在持续不断地倾泻,雨滴在这寂静无声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滴答…滴答…这两声却并非来自雨水,而是从楼上传来的。他的上层邻居是一个沉溺于赌博的酒鬼,经常醉酒后习惯性地将瓶子扔到地上,接着是沉闷的咚咚声,他会从床上摔落,过几秒又爬起来,行走间拖沓的声音在地板上来回摩擦,制造着循环的噪音。
隔壁房间传来低沉的哭声,昨天那家的女儿跳楼了。警察来询问时,他因最近的噩梦连连,未能提供更多信息。他的精神状态像是碎裂的蜘蛛网一样糟糕。
年轻人终于从请柬上移开视线,仰头轻叹。
他居住的是一个新建城市的待拆迁区,居民多为社会底层,生活贫困。连日大雨已冲垮了不少破旧的屋顶,嘈杂声此起彼伏。
年轻人长相出众,外表之下蕴藏着一种独特的气质,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使他成为人群中一眼便能辨识的存在。
他不仅博览群书,眼中还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即使在逆境中,这份光芒也难以掩盖。他的气质温文尔雅,但双眼偶尔会流露出一丝难以驱散的冷漠,仿佛世间的纷扰嘈杂都无法撼动他内心的宁静。
然而,近来这些特质似乎被一层迷雾所笼罩。这层迷雾如同阴暗沼泽,不断牵引着他,使他显得有些颓废。
长时间的仰望让他的眼睛感到酸涩,那些藏在心底的记忆仿佛潮水般涌来。
他凝视着天花板,感觉它突然变得异常低矮,以至于他产生了一种模糊的错觉,仿佛它即将向下急速压降,将他的脊梁压弯,高昂的头部被重新压下,最终在一片不友好的嘲笑声中结束一切……
他猛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
随后,他打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枚特殊的银币。这枚硬币由纯银制成,正面印有一组奇特的英文字母,背面则是一朵盛开的铃兰花,几个月前,祖父将这枚硬币交到他的手中。
他手中转动着硬币,最终停在食指尖端,然后用大拇指弹向半空。银币在空中翻转,捕捉到年轻人漫不经心地目光,然后快速下落。当银币接触到桌面,它轻轻弹跳了两下,在发出清脆的声音中停在了印有铃兰花的一面。
年轻人没有去看结果,似乎心中早已知晓答案。
他握住硬币,用力捏了一下,直到掌心传来微微的刺痛,他才松开手。
“应该还给他。”这句话从他心中一晃而过,很快,他便开始迅速收拾自己的东西。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瞬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床头的那本书,原本匆忙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那本书静静地躺在那里,却散发出一种难以忽视的存在感。他甚至有种感觉,仿佛那本书此刻拥有了生命,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得带走它。”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迅速闪过,他皱起眉头,闭上眼睛,感到有些烦躁。
这本书确实与众不同。它是以祖父的名义邮寄来的。起初,他只打算随意翻阅几页,但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沉浸其中,连续阅读了整整两天两夜。如果不是饥饿感强烈提醒他,他可能还会继续阅读。
然而,这样怪异的书中内容却描绘了一个日漫般的恋爱小说情节。
书中讲述了一个年轻王子和一位被召唤的圣女之间的邂逅,两人相爱并肩作战,历经重重困难,最终共同击败了邪恶的大反派。这样的故事乏味而平凡,在其他小说中也并不罕见,是属于常见剧情。
他搞不懂这本书为何如此吸引他,以至于让他不断地阅读,让他不由自主地记住了书中的每一个角色和情节,就像是故意安排的一样。
如果仅仅是被迫阅读,这还不至于让他感到如此烦躁。然而,随之而来的一系列不幸事件似乎都与这本书有关。每次当他打算丢弃这本书时,总会发生意外:首先是照顾他的女仆外出时遭遇了车祸,接着他的书房意外爆炸。
从那以后,生活似乎一直被不祥的阴影笼罩,一个月内,他接连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困难,仿佛所有的不幸都在短短的时间内集中爆发了。
一个月前,他还拥有许多东西;但一个月后,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心情烦躁的他本想直接扔掉那本书,但奇怪的是,第二天它又出现在他的书桌上。
【无法忽视,无法丢弃,被缠上了。】
他盯着那本书看了很久,时间仿佛在他周围放缓。最终,出于某种心理驱使,他还是将书带上了。
他将请柬夹在书页之间,离开了房间。乘坐公交车最终在夜幕降临前抵达目的地。
这是一座位于茂密森林中的家族老宅,前来吊唁的人们驾驶着价值不菲的车辆。下车的人大多面熟,他们常常出现在财经频道上。此时,他们都脸上带着微笑朝着门口等待的美丽女士走去。
年轻人静静地站在密林中,注视了一会儿。他的目光从那位女士的脸上划过,抿了抿嘴唇转移了视线。
他没有选择走正门,而是熟练地走到了后门,并轻巧地翻过墙进入,他拉上卫衣的帽子,熟练地躲避着在房子里穿行的人。
雨水纷纷落下,到场的人太多,宅子里的仆人们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他到达停灵间,也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厚重的白纱遮住了老人的身影,房间里弥漫着焚香后的余味。一名中年人跪在供奉牌位前,不时打着瞌睡。刺目的白色灯光同样笼罩着他。
年轻人缓慢地停下脚步,轻轻躲进房间角落的黑暗中,确认那人已经入睡后,他才缓步走近。
穿过厚厚的白纱,他看到了那位永远沉睡的老人。他面容安详,即使是死亡也未能带走他的祥和。
年轻人静静地凝视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将老人的形象永远刻在心中。然后,他从口袋中掏出那枚特殊银币,在手中抚摸了片刻后,郑重地放回到老人那双枯瘦的手中。
老人的皮肤已失去生前的温度,变得冰冷且僵硬。年轻人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他的目光低垂,似乎在这一刻,才真切感受到亲人永远离开的沉痛。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仿佛害怕打扰老人的安宁:“对不起,我没能达到您的期望。”
老人静静地躺着,面容依旧安详。
“我一直都在做与您期望相反的事情,但家族的重担太大,没有人愿意让像我这样的人继承。这枚硬币,应该交给更合适它的人。”面对已经逝去的老人,年轻人知道不会有任何回应。
年轻人再次陷入沉默。他走前几步,将额头轻轻贴在老人冰冷的手上。那双手已不复往日的温暖,但他并不感到寒冷。他轻声细语:“您会为我祈祷吗?”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平静,仿佛在寻求一丝安慰,或许只是在对自己的疑问轻轻地诉说。
老人静静地“睡着”,世间的纷扰未曾惊扰他的安宁。
年轻人闭上眼睛,沉浸在这份宁静中。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正是这双手给予了他坚强地支持;在那些寂寞的夜晚,当他渴望长辈的安慰时,也是这双手轻抚他的头发,给予他前行的勇气。
尽管他们的血缘关系并不深厚,但在这个家中,没有人能比他们的关系更亲密。祖父总是对他寄予厚望,他却一直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他将额头轻轻贴在祖父的手上,屋外连绵的雨声仿佛成了穿越时光的通道,带他回到了幼年的某一天。那时候的记忆,如同无端涌现的泡沫:夏日里融化的冰棍,不停摇摆的风扇,以及刺耳的蝉鸣声……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祖父的日子,也是他被母亲抛弃的一天。
那个女人长什么样他现在如今记不清了,只有当时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和因为热度从脸颊滑落下来的汗水还记得。那个女人将他丢在那里,没有回头,一步一步非常坚定而决绝地离开了他。
祖父的手拍在了他的头上,抬头去看时,只看到祖父那向来不苟言笑的嘴唇开合……那时蝉鸣声太响亮了,掩盖住了他的话语,但如今,他仿佛再次听到了那句话:“打不倒你的,最终都会成为你的养分。”
……
他并不理解"养分"这个词的含义,即使到了现在,他也未能完全明白其意义。
自从他抛弃了母亲的姓氏,改随父亲之后,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社交圈频繁更迭,每一位朋友似乎只能在短暂的瞬间内真正了解他,接下来就会转换面孔,人与人的交谈不再是为了交流,反而演变成了一种无声的社会地位斗争。
与比他地位更低的人对话,只需要凝视对方的目光三秒钟,对方便能自动低下头,态度谦恭地和他说好话。这种态度并非源自于他个人的魅力,而是取决于他所依附的家族背景。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若是从出生起就备受尊崇,并且对下层人的恭维接受得体,那么他必定是出生在一个富贵家庭,从小就享受着所有优越条件的公子哥。
然而,这些描述并不适用于他,因为他只是一个私生子。
冷嘲热讽、特意刁难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并不少见。只是幸运的是,他总能很好地应对外界的环境,这种排挤并未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
他的顽强生命力让祖父认为,他一定能一位出色的企业家。
而他的确给祖父带来了不少骄人的成绩,但这些成就与其说是他自己的兴趣所在,不如说是为了讨好祖父。因为他与“他们”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
在他看来,许多企业家可用狼来比喻。
他们的目光从不会停留在一块发霉的面包上,而是永远锁定在肉上。他们对肉的追求几乎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不管他们表面上装得多么善良和温和,内心深处,他们为了争夺一块好肉,可以不择手段,将道德底线降到最低。
如果你在这种生存规则下还保持一颗柔软的心,那么毫无疑问,你将成为狼群下一块要分食的肉。
那些人的眼中流露出的光芒比腊九寒天的风雪都要冻人,他们的手段比阴沟里的老鼠都要肮脏。
因此,置身其中的他,成了一个鲜明的异类。
因为他不屑于去学那些阿谀奉承之人的行为举止,又厌恶成为被他们讨好的上层人。
……
雨声逐渐减弱,他睁开眼睛,眼前是祖父平静的睡容。他再次认真地凝视了一会儿,直到外面的喧哗声和人们的交谈声渐渐逼近。
他没有去关注声源,而是细心地整理了祖父的衣物,确保一切看起来干净、整洁。然后轻声对他说:“晚安。”
“爷爷……”
屋外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他深深地向祖父鞠了一躬,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停灵间。年轻人灵活地穿过黑暗中庭院的竹林,与走廊上的夫人擦肩而过。
他的双眼平静的扫过对方,然后身影彻底融入进夜色中。
有些人在这座宅子中稳坐高堂,宴请宾客,而有些人虽只是想回到自己的家,却不得不像个小偷般谨慎行事。
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宅子。他没有直接回到来时的路,而是选择沿着山道往上爬。或许是情感的驱使,他想最后再去看看自己与祖父一起待过的那些地方。
雨水打在他身上,让他缓慢前行的步伐变得格外沉重。
那条路非常难走,路上的树木仿佛在哭泣,风雨猛烈地击打着他的脸颊。他费了一番劲才爬到山顶,等他伸手拂去脸上的雨水时,最后一丛挡在他面前的树枝也被推开了。
一道闪电从天空劈下,照亮了这片山崖,那里安静地躺着一棵古老的树。它曾为他和祖父带来荡秋千的乐趣,但不知何时开始,它的内部被虫蛀空了,干枯的树洞中不断涌出污秽的雨水……
他向前迈了几步,拾起地上断裂的绳子,完全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未察觉到有人正暗中跟踪着他。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他背后突然出现,一只手猛地推他向前!雨水使得地面变得湿滑,他几乎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平衡,开始坠落。雷声在天空中轰鸣,足以震聋人耳。
他的身影在泥泞的山坡上翻滚。在下坠的过程中,他努力抓住一根树枝,嘴唇紧闭,形成一条直线。他在半空中挣扎,试图借助那根树枝爬回山坡,但树枝显然太细弱,几乎在他挣扎几下之后就断裂了。
就在这时,一声惊雷再次响起,他手中抓着那断裂的树枝,面朝上坠落而下。下坠的过程中,他努力想要看清楚那推他的人,但被雨水打湿的视线模糊不清,只在偶尔的闪电中捕捉到对方袖口上闪烁着的纯银铃兰花纽扣,那细节格外引人注目。
“碰——!”他的身体重重地落在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鲜血从他的喉咙中迅速涌出,内脏似乎发生错位,一根肋骨折断,穿刺了某个器官,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发出声音。
“哥哥……”他的声音低沉,似乎早已知道答案。
雨水如刀尖般打在他的脸上,冷冽而刺骨,他分不清脸上的是滚烫的血液还是冰凉的雨水,他的唇渐渐失去了血色。
然而,片刻之后,求生的本能再次占据了上风。这种本能驱使他艰难地挣扎,伴随着被压抑的痛苦呻吟声,他缓慢地向前爬行了一小段距离,鲜血沿着他爬行的路径不断流淌。
他的背包已经破损,内容物散落一地。他的力量逐渐消失,视野变得模糊,血液不断涌出,耳边响起耳鸣。然而,他依然坚持缓慢地爬行着,直到他的指尖触碰到地上散落的一本小说《暗黑公爵》,鲜血从指尖渗出,染红了书页。
他费力地抬眼望去,模糊的视线中,他只看到书扉页上曾经自己写下的名字……
褚明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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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