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吕排歌对心术武者所知甚少,当下,她唯一想到的,依旧是那位前辈。
没办法,谁让这世上只有那一位与心术武者交过手后还暂时活着的人呢,这羊毛逮着一只薅也是迫不得已。
吕排歌想到此,便立马动身,以轻功飞跃过鳞次栉比的短桥高墙,不过片刻,便到了那前辈的家门口。
她正担心这次前辈会不会直接把她轰出去,毕竟上次也算不欢而散,自己后来还顺了十数张符咒出来……
对了,符咒。
吕排歌这才想起,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里头空无一物。
于是她自己找了个听起来很合理的理由:是姚听拿走了。
肯定是姚听拿走了,时间回到两日前这种荒谬事怎么可能发生。
——如若真是她拿走的,那说明她害怕这些符咒!
吕排歌信心满满地想着,不管如何,这次得多顺一些。
于是吕排歌打定主意,等前辈开门了,她就在前辈反应过来以前先大声卖惨,和心术武者扯上关系,按照前辈慈悲为怀的性子,不想管也会管了。
吕排歌扣响了大门。
片刻,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吕排歌刚凑过去,那门缝中就猝不及防露出一只深深凹陷在眼眶中的眼睛,眼白处满是红血丝,乍见之下,吕排歌以为白日撞鬼。
“……你是谁?”
是前辈的声音,只是比上次见面要沙哑得多。
吕排歌当她是身体差了后,记性也跟着差了,便贴心说道:“后辈是吕排歌,昨日来找过前辈。”
“……”门那边沉默一阵,沙哑的声音中含着怒气,道,“我不与满口谎话之人交谈,你请便。”
说着她便要关门,吕排歌眼疾手快地卡住那一点缝隙,语速极快:“前辈,救救我,我昨日晕在姚府之中,姚听已经开始对我下手了!求……”
还未说完,吕排歌的话就随着前辈大开大门戛然而止。前辈的背佝偻下来许多,那双眼睛虽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
她侧身让开一条缝,意简言赅:“进。”
吕排歌生怕晚一步她就后悔,连忙走进院子,带上了大门。
前辈就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身形薄得如同一张纸片,凸出的双眼紧紧盯着吕排歌:“说。”
吕排歌便将昨日的经历重复了一遍,当然,重点在于在那场梦境中她受了多少折磨。
那记忆很新,不似往常梦境醒来便忘了大半,她能完完整整地复述出来。
说着说着,她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但还是选择先添油加醋地说完。
最后,吕排歌咬牙切齿地说:“若能得知如何对付她,晚辈定要她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前辈皱眉,反问道:“姚听?”
吕排歌连连点头,神情真诚:“前辈,您可知有什么对付心术武者比较好的方法?要现学武功也行,晚辈天赋还不错的!”
没成想,前辈凸出的眼珠盯着她,慢吞吞吐出一句话:“遇到姚听,你还是早日准备遗书为好。”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用一种难以言明的眼神长久地注视着吕排歌:“而且你啊,不要以为这里唯有我一人失去记忆,你——咳咳咳!”
话方说到一半,前辈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几乎要把她的肺都咳出来。
“……”吕排歌不死心,继续追问,“那一般的心术武者呢?总不见得她们是攻无不克的吧?”
前辈右手颤抖着抹去嘴角的血沫,缓缓摇头,声音沙哑:“杀了她们永远是通解,可是,哪有普通的心术武者呢?
“心术修炼没有门槛,这是凡人摸到修仙者脚跟最简单的途径。只消承受得了将魂魄撕裂再修复的疼痛,就能大成。她们下的每一个咒,都有自己一缕魂魄。
“能对自己下得了如此狠心,怎么会有一般人?而且,你又如何确定,自己杀死的是真实的她们?”
前辈长叹一声,话语中满是遗憾:“更何况,那是姚听啊。
“吕家过去也是京中大家,想必你也定听过她的名讳。说不准还一道比过武,也许你对她的了解,还比我更深呢。
“她原本就是天资卓绝的体术武者,在我师门遭此横祸之前,还看中她,想将她纳入门中,几位洞虚期的师姨也有意收她为徒。
“据我师娘所说,若姚听能一心修炼,百年内即可飞升上界。”
前辈平静地与吕排歌惊愕迷茫的目光交汇,道:“这种天才修习心术,对你下手,你焉有生路可走?”
话音刚落,前辈又骤然咳嗽,咳得吕排歌疑心她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缓了许久才继续说:“你说昨日见过我,但我并无记忆。姚听或许更早些时候,就已对你下手了。”
她惨然一笑:“连我这种……按你们的话说,从仙门出来的人都奈她不可,你啊,还是早日放弃吧。”
吕排歌猛地站起身,意识到这样太过失态后,尴尬地扯了扯袖口:“晚辈昨日……前辈您昨日还给了晚辈许多符咒,只是都——”
她的话没说完。
吕排歌的嘴唇微微颤抖,她瞪着眼睛,心中那个不可置信的猜想色彩逐渐变得浓烈到她无法忽视,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心因慌乱而跳得飞快,她不自觉地抓紧了石桌,指甲用力得渗出了血。
“……前辈,敢问今日是?”
“六月廿三。”
短短四个字如晴天霹雳一般,李琢光身形狠狠一晃,脑袋木得发涨,跌坐回原位上,不知该作何反应。
双唇努喏许久,才颤抖着道出一句:“我……我真的回到了两天前?!”
前辈微笑,似乎一点儿都不意外,她曾经历过的痛苦也许与此类似:“这世上连仙人都有,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醒过来就好了。”前辈说,敛下眼睑,那不属于二十九岁的皱纹与银发肆意向吕排歌展示着属于她的未来,“若你当它是一场梦,那么醒过来就好了。”
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前辈整个人都在发抖,往前倒去,若不是吕排歌扶了一把,她就要摔到地上了。
这么一扶,只扶到了几根骨头。
吕排歌这才惊觉前辈已瘦得皮包骨,都叫人疑心能不能从她身体中再拿出一块好肉。
她用尽全力握住吕排歌的手腕,可那力道却小得让吕排歌感到绝望。
她一字一句地说:“要在姚听彻底睡过去以前,醒过来。”
她近乎绝望地重复,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空洞的眼眶里滚出来,砸在吕排歌的手上,温度炙热,面目狰狞而扭曲:“吕排歌,你一定要活下来,你一定要活下来啊——
“你是唯一的、唯一的——”
鲜血猛地从前辈口中喷出,溅了吕排歌一脸,有一滴顺着她的眼角、脸颊滑落,如同一滴血泪,而她仿若不察。
吕排歌的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接着,她按前辈的意思把她扶进房间,安置在床上。躺下后,前辈的脸色才稍微好转。
这次不用前辈赶,吕排歌便自觉地走了。
她在前辈家门口站了许久,看那积满灰尘的牌匾上「何府」二字看了许久。
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这里曾经的门庭若市,而如今却如此萧条,唯一的主人也即将驾鹤西去,实在叫人唏嘘。
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
吕排歌不免生出一些芝焚蕙叹的悲哀来。
前辈说自己也许更了解姚听,可事实是她对姚听一无所知。
她知道这是很奇怪的,曾经自己打遍京中无敌手,若是姚听天资卓绝,也是那日「绑架」自己时的性子,想来她们二人不可能没比过武。
可是,那又能如何呢。
比过如何,没比过又如何。
就连仙人也无可奈何……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能不费吹灰之力杀死这样怪物的人吗?
或许,那些都只是人们因恐惧而幻化出的神仙,假想这世上还存在有心术武者的天敌,假想被缠上的人还有得救。
她这新鲜出炉的天下第一,便要夭折在此了吗?
不对……吕排歌忽然想到,姚谈竹在发疯间曾说过「晦气」、「仙人」、「永绝后患」,这几个词放一块儿……
有仙人曾看到了什么未来?本想永绝后患,却没能成功?
还有她在昨夜梦中听到的,「这一切都该被扼杀在胚芽之中」、「为何不相信我的预言」……
若要她在这万和城中寻一个仙人,吕排歌自是无头苍蝇。
可若只说「预言」,找算命的不就好了?
而且晦气的狗东西这种形容,倒也耳熟。
这万和城中所有算命人,唯有一个会被称之为晦气。
吕排歌心里有了主意,即刻出发。
——至少,让她知道她能否逆天改命吧。
*
吕排歌买了一包热气腾腾的烤鸭,就近找了棵大树,在阴影中倚着坐下,大口大口吃得满头大汗。
香味把旁边支了个摊子算命的馋得半死,她凑过来,藏在乱发后的眼睛弯起,贼兮兮地说:“大侠,鄙人观你四肢有力骨骼清奇,却是印堂发黑,这不日将有血光之灾啊!”
吕排歌斜了她一眼,懒洋洋回道:“什么血光之灾?”
她心里自然门清,血光之灾除了姚听还能是谁?
算命人轻抚两把脸颊,像是在捋不存在的胡须,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大侠只需付十文钱,鄙人……”
她话未说完,吕排歌便站起来,拍拍屁股打算走人,算命人连忙挽留:“大侠——诶,大侠!鄙人知道如何破解大侠的血光之灾!”
吕排歌一顿,算命人发现说动了她,便心下了然,再接再厉:“今日大侠与鄙人相遇,即是缘分……”
“狗屁缘分!”吕排歌怒喝一声,自那日在姚府中听到姚听说缘分,她再听到这个词就是一阵鸡皮疙瘩。
周围人听到动静看过来,见到是个算命人被吼便觉无趣,不再关注。
被吼了一脸的唾沫星子,算命人也不恼,就盯着吕排歌手里的烤鸭,口水横流:“大侠,你给鄙人吃一根鸭腿,鄙人就告诉你,如何……嘿嘿。
“如何杀了姚听。”
姚听二字重重撞在吕排歌的心上,将她撞得一瞬间灵台清明,眼前忽然掠过无数走马灯一般的记忆。
她什么也没抓住,微微张嘴,唇瓣喏喏片刻。
“杀了……谁?”
原本坐在这里就是吕排歌提前看好的。姚谈竹曾提过一嘴的晦气、预言,而整座万和城,能称得上晦气的只有这位。
她平日神神叨叨,不比其她算命人说大富大贵,这人张嘴就是大灾大祸,也因此,她的摊子比那些说好话的算命摊子要冷清得多。
而现在,听到那熟悉的两个字,吕排歌忽然不确定她找上这位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了。
……不,她是想杀死姚听的。
她这样对自己说。
只有杀死姚听,她才能保住自己的命,带着从皇城中偷来的宝贝逃出万和,带着她这天下第一的名头逍遥一生。
“嘿嘿。”那算命人一笑,伸手一探便拿走了油纸包,她速度极快,动作连残影都不见,直到她嗦完了一根鸭腿的骨头,吕排歌才反应过来。
吕排歌面色复杂地看着她吃下一大块烤得烂软的肉,一只手满足地拍拍肚子,喟叹一句「美味」。
通过刚刚那动作,她倒是确定这人应当是所谓的仙人了,但到底与她心中那仙人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形象相差甚远。
她以为仙人应当都是身着白衣,那些拂尘或是长剑,为天下行侠仗义,眼前这个,倒与乞儿无异。
“姚听啊,你不是被姚听缠上了吗?”算命人咽下嘴里的肉,“我可以帮你杀死她,只需你一点点代价。”
她将脏污的小拇指与拇指并拢,捏出一点点缝隙,那缝隙几不可见,却好似带着什么引人堕落的魔力,将吕排歌的心一点、一点、一点拉进。
而吕排歌自愿跳入陷阱。
“什么代价?”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