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排歌晾着姚听晾了整整两天,这两天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而是带着何逃命和吴清婉的姐妹们打叶子牌、逛夜市。
姚听的幻境没有细致到还有夜市,吕排歌自己也没有逛过,所以最后构建出来的夜市是一群人幻想出来夜市该有的样子。
在这群人里,时常溜下山偷闲的何逃命反而成为学富五车的大人。
“夜市应当有很多很多铺子吧?夜里都挂着灯笼,把天都照亮!”庄勤手里拿着两张宣纸,她在上面画满了她想象中的夜市。
“怎么没有成画铺?我觉得会有人直接卖成画。”公孙芹探身过来看,那宣纸上是一些笔墨铺与成衣铺,种类已经很全。
庄勤故作怒状,收回一半宣纸,不想给她看:“怎么可能?画家都把自己的画作当成孩子,谁会卖自己的孩子?”
蔚文心抱着一怀抱的书本走进来:“那若我想要一幅画装点卧房呢?难道只能四处托人借人情么,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庄勤翻了个白眼,扭过身换了个离她们更远的凳子,与另一队讨论的女孩们说:“妙云,你说是或不是?”
蒋妙云揶揄地瞧了一眼庄勤:“可是何仙人说,的确有成画铺子。”
与蒋妙云长得一模一样的胞妹蒋妙鹰添油加醋:“是呢,不止有成画铺子,供画的画师也数不胜数哦。”
庄勤愣在当场,目光不受控制地滑向何逃命,在得到对方一个肯定的点头后,她像是世界崩塌了失去所有信念一般,肩膀下塌,表情灰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完了,你们把人都说坏了。”公孙明用手肘抵了抵蒋妙云,在她耳边小声说。
蒋妙云并不在意:“那又如何,幺妹不也是刚知道这世上没有用糖葫芦做的房子,哭完之后现在也好起来了,勤勤还能比不过五岁的小孩儿?”
说话间,几个妇人有说有笑地走进来,见到呆滞的庄勤,好奇问道:“勤娘这是怎么了?”
蒋妙云嘻嘻笑:“和幺妹一样,以为这世上有糖葫芦做的房子呢。”
庄勤堪堪回神,扭头反驳:“我才没有呢。”她站起身,拉住妇人中自己母亲的袖子,羞得一张脸通红,想拉着母亲往角落里走,“你不也是么,在知道夜市上都是小吃摊的时候,还说以后都想住在夜市。”
她躲在庄宁乐身后,对着那对双胞胎做了个鬼脸。
“你!”蒋妙云一拍桌子,抓起下坠的衣袍,一只手张着妖爪似的形状,跳起来要去捏庄勤的脸。
众人笑作一团,就连何逃命也掺一脚顺手给庄勤递了只软枕头,吕排歌紧随其后给蒋妙云一小卷妇人带来的丝绸。
唯一成熟稳重的大姐侯怜梦护着桌上的图纸,无奈又可怜地看着那群看热闹的妇人:“阿娘——”
侯择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管,与其她人一起看着两个小姑娘闹。
闹了许久,两个姑娘都气喘吁吁地一左一右拉锯在桌子两侧,蒋妙云道:“我跑不动了。”
庄勤:“我也是。”
蒋妙云:“歇歇吧。”
庄勤:“好。”
二人达成一致,一屁股坐回同一条长椅上。
蒋妙云:“……你往旁边挪挪,压着我肉了。”
庄勤:“我不,我累死了,你把我推过去吧。”
蒋妙云伸手推了推靠在自己身上的姑娘,她也没什么力气,庄勤便在她的力道下起来瞬息又靠了回去。
蒋妙云:“重死了。”
她嘴上这么说,但到底也没有再去推。
黄昏到来前,众人终于敲定了夜市的方案,吕排歌与何逃命运功,在姑娘们的惊呼中,街道上便生长出一辆辆小推车和停滞的人。
再一晃眼,那人头便开始攒动,油锅滋滋,糕点香甜的气味扑鼻而来,叫卖声不绝于耳。
在雷留怀里醒来的雷秀越揉着眼睛,看清不远处的建筑后,高声惊叹:“阿娘,有糖葫芦做的房子!”
“越宝想去吗?”
“想!”
十几个人作鸟兽状散,兴奋地在夜市里逛起来。
吕排歌把姚听也从房子里带了出来,前日她把姚听绑住以后,便托吴清婉将人带回卧房里免得着凉,她还特别贴心地放松了束缚,姚听平日里要做什么都不影响,就是出不了那个门。
此时终于被带出来,姚听怨怼地瞪了吕排歌一眼,吕排歌脸皮厚,自顾自地问:“你想吃糖葫芦么?去问雷秀越要一根。”
姚听沉着脸:“我答应你会结束幻境,把至今为止搜集的姚家人和吕家人魂魄都给你,让你去找办法复活她们。”
吕排歌假装没听到:“你吃过火锅么?我一直想去吃,走,陪我吃一顿。”
姚听紧走两步跟在吕排歌身后,执着地重复:“我答应你,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她抿了抿唇:“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吕排歌充耳不闻,拉着姚听走进路边的店面里,叫了一个锅子。
过了一会儿,吴清婉与喻清雨带着一群妇人进来了,她们搬了旁边的空桌与吕排歌拼桌,让掌柜的换了个大锅子。
雷留撩起宽大的衣袖:“冬日最适宜吃锅子,那些笨孩子只想在外面逛,咱们不管她们。”
侯择一手一盘端来两盘酱料:“这是老板的秘制酱料,来来来,一人一碗。”
公孙喜连忙伸手帮忙挡着:“你真是的,跟着何仙人蹲了两天马步就以为自己是武林高手了?”
蒋玔与蔚琅琅也上前帮忙,给每人分了一碗酱料。
喻都年扭头看着店门口,满脸的放心不下:“这么冷的天,孩子别给冻坏了。”
喻清雨强行把她母亲的头摆到吕排歌的方向:“怕什么,有小排骨在,想热就热,想冷就冷。”
吕排歌则看向那一直没说过话的吴清婉,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妇人:“不引介一下这位么?”
桌子上安静下来,几双温柔的眼睛都看过来。
吴清婉快速地勾起嘴角笑了一下,道:“这是我阿娘,吴修锦。”
四周的幻境轻轻震动了一下,但桌上似乎只有吕排歌、何逃命和姚听察觉到。
何逃命并不在意地捧起一杯热茶细酌,吕排歌招呼小二上菜,姚听的目光则追随着吕排歌的动作。
过了许久,她轻声在吕排歌耳边说:“你做得比我好,我认输。”
姚听笑着,眉眼温柔,眼底盛了一池的星子,她这次认输得心服口服。
吕排歌动作一顿,终于愿意搭理姚听:“那当然。”
*
梅月寒风如刀子一般往人身上割,街市摊贩穿着自己最暖和的衣服,袖子口对袖子口,人缩成一团坐在摊子后面,叫卖时口中呼出一团团白雾。
吕排歌前方破败开裂的木门紧闭,纸窗上破了好几个大洞,挡不住地面上蜿蜒血迹,一头连着房内,一头连着吕排歌手中血液都凝固了的排山刀。
纷乱的脚步声在安静的院子中实在突兀还有一个轻快的领头人,没有武功,似是极为闲适自在。
官兵在她身后站定,那脚步轻快之人慢慢踱步上来,停在吕排歌身侧,开口道:“吕大侠,如何?”声音清脆悦耳,连黄莺都自愧不如。
吕排歌回过头,看见的是一张几近完美的笑脸。轮廓分明的下颚,高挺俊俏的鼻子,乌黑的眼睛定定看着红线尽头,冷静清亮,她正微微笑着,眼中盛满一池渺茫冬月。
只要见过她,就不可能忘记她,吕排歌仅仅只是在某年猎雪宴上远远地看了一眼,如今也一下子想起了她。
沈家最受宠的皇子,七皇子,沈长鹤。
怪不得大家都说七皇子有一张天女日夜不眠不休雕琢出的最完美的面孔,她只是如此安静地看着,吕排歌都以为对面站着的不是一片废墟,而是她的心上人。
七皇子微微歪头,烂漫的眸子随之看过来,吕排歌见过最璀璨的星河都不过如此,她温和说道:“看你的样子,大概是想到解决办法了对吗?”
她转过身将暖炉捧得更牢了一些,仆从上前拢了拢她身上大红色的披风:“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沈长鹤目光投向远处,那是皇城的方向,好像在等一场迟到的大雪,“想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她真是……真是太会做人。
知晓吕排歌讨厌那些森严等级,对她说话时,便不自称本宫。
吕排歌抬头,刚想说话,却见沈长鹤眼中一闪而过一道明亮的闪电。她脱口而出问道:“雷是你放的?”
“你在说什么啊?”沈长鹤作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幻象内完全是心术武者的地盘,能影响幻象的唯有像吕大侠这样的仙人,而我不过一介凡人,更别提这等通天之术。”
吕排歌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最终无趣地放弃,道:“我会处理好的。”
沈长鹤似是惊讶地挑了挑眉,眸中却并无多余情绪:“事情交给吕大侠,我自然放心。”
吕排歌一点儿也不会文化人的推拒谦虚,直截了当道:“杨家——吴清婉那些姐姐妹妹,你打算怎么处理?”
听到这样以下犯上的言语,沈长鹤也并不生气,好脾气道:“你希望我如何处理?我也是女人,也是我母皇的女儿啊。”
吕排歌听得出她的言下之意,便是轻轻放过她们的意思。
“毕竟——”沈长鹤缓缓补充,“杨家的女儿都死光了,她们一不是杨家那三个男人生下的孩子,二未参与杨家前家主的龌龊勾当,我没有理由处理她们。”
吕排歌一笑:“你说得在理。”
紧闭的房门里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吕排歌下意识想伸手去接,却只接了空,那只翩跹蝴蝶在她手下摔碎成一捧雪。
“哦,下雪了。”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沈长鹤鼻尖,她微微抬头,这么说道,“万和好几年没下雪了,快过年了,瑞雪兆丰年。”
她好像很开心。
吕排歌往前迈了一小步,她也不太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但随着她这个动作,从她的衣服里掉出一块石头。
是那块号称能回溯时间的乌河国的宝贝。
“这不是空流石么?”沈长鹤身边仆从走来弯腰捡起石头,拍干净那上面雪花,举到沈长鹤面前,“吕大侠用过石头了?
“幻境里用的?”沈长鹤自言自语,“原来幻境里用完了,出来也会是用过的模样啊。”
“我用过国库的宝贝了,不杀了我?”吕排歌神色平静。
沈长鹤看着吕排歌落满了雪的靛青发冠:“为何要杀你?本就是送给你们的。”
吕排歌猛地抬头,她的眼睛里倒映出漫天大雪与沈长鹤清浅的笑容,听到她说:“万楼峰为了保住自身上贡给我母皇的,如今送给了你,自然没有讨回来的道理。”
吕排歌恍然大悟。
她在进入幻境前偷到的空流石,然后就进入了幻境。现实中并没有封城一说,而姚听一开始为了让她无法离开万和这点变得更合理,才拿出封城作为借口。
空流石……和姚看希望她偷的那个东西……大概便是同一个东西。
“它……是我以为的那个作用么?”吕排歌不抱希望地问道。
沈长鹤想起皇宫中那只见到她就会摇尾巴的小狗。
“谁知道呢。”沈长鹤勾起嘴角,“你是第一个尝试的人。
“言尽于此。”说完,她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吕大侠,走吧。”
吕排歌拖着排山刀,最后看了一眼姚听卧房那破烂的木门,仪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里头,透过某一处缺漏往吕排歌这里看。
见她看过来,仪璟露出了一个笑,一个像极了姚听在幻境结束前认输的笑。然后慢慢地,由上至下,化成一缕大雪中的白雾,消散在空中。
这世上,根本没有仪璟一人。
吕排歌低垂着头,指尖发烫,跟着官兵的队伍,一步一顿地往外走。
她或许……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