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珏没等到吕排歌的指令,也不敢随意出口。她时不时看向白兴株,申请似乎有些强压着的焦急。
吕排歌想了想,道:“你觉得姚听是什么样的人?”
白珏一愣,她似乎已做好了长篇大论的准备,却没想到吕排歌先问了这个毫无关联的问题。
不过她也认真回忆了一番,脸上浮现一丝向往的神情:“她是个很厉害的人,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可望不可即,有些小脾气,不过天才总是有些傲性的——哦,还有,我有时候会觉得,她是个很狠心的人。”
“狠心?”吕排歌重复一遍关键词,白珏说得太温柔,让这几日听惯了「怪物」、「妖魔」的吕排歌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是啊。”白珏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然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竟能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我母亲在仙魔大战中被误伤,损伤了魂魄,仙人说只是魂魄有一点擦伤,也给了□□的药物。
“可从那以后,我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再炎热的夏季,身体也是冰冷的,冬日永远要抱着暖炉,稍有不慎便是停不下的头疼脑热……所以我们家才成了……”
她抿着唇,难以启齿:“母亲身体还好时,从来不会想到卖子求荣,哪怕是男儿,父亲需要用母亲还活着来威慑一些蠢蠢欲动的人,所以就算母亲再痛苦,他也非要寻药吊住母亲的命。
“我真想……”她眉头微皱,眼中眼光涟涟,沉默许久,一抹脸说,“算了,不说这个,我们说姚听。
“修习心术要撕破魂魄,那种痛,怎是常人能忍?”白珏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一痛,以她以为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若我早点知道……”
吕排歌听她说完,最后那句话只当作没听到:“其实……我离家三年,而今是第四年,姚府到底出了什么事?”她问道,满脸无辜之色,“她从未给我回信,我实在想不通,为何她突然开始修习心术?”
白珏默了默,就在吕排歌以为她将要开始讲故事的时候,她却好似恍然大悟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如什么?”吕排歌不解,怎么大家说话都爱说半截。
白钰笑容悲伤地摇了摇头:“那我可做不了主了,吕大侠,她让你彻底忘了她与姚府,总有她的理由,我的眼界比不上姚听,不敢自作主张。”
“啊?”吕排歌怔愣一瞬。
二蛋与狗子都知道姚府只剩一个人——不对,她忽然想起一个从一开始就被忽视的细节,应该是全城的人都已有了这个共识,不然姚府旁的巷子中不可能堆积起这么多垃圾,恶臭熏天,姚府没人出来处理吗?
整个万和,只有她仍理所当然地觉得姚府还未衰败,她出城的那三年,好像与这座城池完全断去联系了。
白珏目光中是近乎悲悯的哀戚,就像是已通读话本知道结局以后,看着不知自己未来命运的主角:“因为只有你是不一样的。”
*
姚、杨、吕三家虽贵为武林三大世家,却是以三足鼎立之势存在,平日里几乎无甚交谊往来。只有几个玩得来的小辈,私底下偷偷往来。
好在有杨清雨伶牙俐齿,三家年轻人在她的转圜下,已不似明面上那么争锋相对。但吕排歌想见姚听的愿望却屡屡被回绝。
直到第二年,吕排歌日日挂怀要与其打得你死我活的姚听,才终于得以与她见上面。
但这一面,与她心心念念了一年的场景完全不一样。
杨清雨做贼似地带她翻墙,还勒令她放轻脚步不许大声说话。吕排歌为了决斗,不情不愿地照做了。
“姚听到底在哪儿?”吕排歌跟着杨清雨走进一间院子,耐心几近告罄。
说话时,她用的是正常音量,只是这院子里安静得让人心慌,她说着说着,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即使她压低了声音,仍像往平静的池中抛入一尾扑腾的锦鲤,池塘沸腾,涟漪不停。
杨清雨跳起来,一把捂住她的嘴,紧张地左看右看,确定没人注意她们才松了口气,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吕排歌撸下她的手,翻了个白眼,但到底没有再说话了。
杨清雨拉着她,穿过无数玉树琼枝,花香满鼻,走进尽头的内院。
内院宽绰,正房更是雅致,门前栽着一棵桃花树,这时节方才含苞,压弯了树枝,伸出墙外。屋檐被做成锦鲤跃龙门的动作而高高翘起,髹着流光溢彩的金色,左边的檐角上挂着一个褪了色的荷包。
房门正上方镶着牌匾,书「云蒸霞蔚」,那字写得极其漂亮,笔走龙蛇,教这朴素的牌匾生光。
吕排歌肚子里没墨水,不晓得如何形容,只觉得若这字拿去做字帖,定然大受欢迎。
正房门口坐了一个丫鬟打扮的人,见杨清雨来了也不意外,转头进门,过了一会儿,身后跟着两个人一起出来。杨清雨见此,朝着正房的方向歪了歪头,示意吕排歌跟上。
屋内升着袅袅水雾,姚听安安静静地坐在雾后,面前摆着一副围棋残局,手中捏着一枚黑子,如一尊泥塑,一动不动,见来人了才微微扭头看过来。
她整张脸都是惨白的,嘴唇上像覆了一层初春未融化的霜,身形单薄得如同一张纸,本来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在消瘦的脸上大得过分,看到两人,勉强勾起嘴笑了一下,而这个简单的动作就仿佛用尽了她的力气。
吕排歌愣住,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杨清雨,用眼神问她:你们俩整我好玩儿?
可是对上杨清雨的目光,她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十岁的小孩能有这样复杂沉重的眼神,相比起来,那真正病得消瘦的姚听反而仍平淡安静。
好像这房中,姚听与杨清雨都已成年,开始背负起家族命运,只有她一个天真单纯的小孩。
好像她们之间已横亘一条无底深渊。
杨清雨不敢再看吕排歌,低下头走到姚听身边,熟门熟路地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纸,用毛笔沾了墨水在上面写道:「你们俩聊吧,我先出去了。」
吕排歌看着这字,不理解地皱起眉,抢过笔写道:「你出去了我和她两个人聊什么?」
龙飞凤舞的字看起来吃力,杨清雨也看了许久才无奈地看懂,她摇摇头,看了一眼姚听,随即目光被刺到一般移开了,她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吕排歌在心里「啧」了一声,手上忽然有一刹那冰冷的触感,她吓得整个人弹起来,回头才看到是姚听拿走了她手中的笔。
姚听状似不见,低头写道:「抱歉,答应你的决斗,我如今无法兑现了。」
她写得很慢,因为没有力气,即使她努力用另一只手把着,每一个笔画仍在抖,好不容易写完一句话,字却没比吕排歌的好看多少。
吕排歌看得心里一酸,拿过笔写道:「你如今怎么……」停顿片刻,觉得不妥,把怎么二字划掉,「需要什么药材吗?吕府别的没有,药材多的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便宜卖给你。」
姚听好笑地看着吕排歌写完,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虽然她的话直白得不好听,但姚听看到了她别扭的关心,提笔写道:「那先谢过吕大侠啦。」
吕排歌挑眉笑了,得意地写下:「小事,你快点好起来和我决斗就好了。」
或许是姚听不想与她讨论这件事,便提笔在下面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狗,右眼与鼻子连在一起,耳朵一只长一只短。吕排歌接过笔,在小狗旁边画了只小猫,眼睛不是眼睛,嘴巴不是嘴巴。
姚听继续画小蛇,吕排歌便画麻雀,一人画一个,一直把纸张都画满了。
她俩在这方面都无甚造诣,却意外得臭味相投。
吕排歌落下老虎的最后一笔,杨清雨与三个丫鬟又走了进来,她凑过来看那张画得满满当当的纸,抽出一张新的,在上面写:「这是你们新想的暗号啊?」
吕排歌写道:「不是!狗、猫、蛇,你看不出来吗?」
“……”杨清雨一脸嫌弃地撂下笔,就差翻个白眼。
她进来了,吕排歌也知道自己要告辞了。她向姚听挥挥手,做了个「药」的口型,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示意自己记住了。
姚听甜甜地笑了。
吕排歌与杨清雨走出去,小心地阖上门,离去的前一刻,吕排歌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门上的牌匾。
「云蒸霞蔚」四字中间,画着一只小猫,和一朵桃花。
小猫画得不伦不类,桃花倒是描得栩栩如生。
吕排歌想到姚家大公子姚看就有那么一手跃然纸上的笔法,她似乎就能看到姚看与姚听两人凑在一块儿,拿着毛笔挑了一个中间却不显眼的角落,一起画上图案。
她们二人出去时,碰到了匆匆路过的姚看,见到两个小姑娘,他停下来打了个招呼:“两位妹妹,好久不见。”
他也没好到哪里去,眼下乌青比夜色还浓,两颊深深凹陷,两片唇干裂而毫无血色,脸上沟壑像是用刀刻出来似的,声音也嘶哑得好似害了什么咽喉病。
吕排歌还没来得及问他姚听怎么了,他便直接抽身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吕排歌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到底怎么了?怎么一个个的都好像一夜之间换了个人似的?”
杨清雨拉着她的袖子,催促她快走:“别被我奶奶发现了,我们先走。”
“那你倒是回答我啊!”
“我不知道!你别问了!”杨清雨倏地扭头,她眼眶还是红的,“为什么非得知道啊?”
*
吕排歌深吸一口气,回神,白珏似乎仍沉浸在回忆中,那记忆看起来并不美好,否则她不会泫然欲泣。
论姚听与白瑄,吕排歌倒真的没什么想问的,如果姚府真的只剩一个人,白瑄肯定也已死去。而直觉告诉吕排歌,许红慈与她师姐一定在整件事中占有重要地位。
她刚想开口问白府与姚府还有许红慈,就听到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几乎震颤天地的巨响,那声音仿佛有形,窗帘被罡风吹起,好似有一把重锤猛地击中吕排歌的胸口。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眼前的景象重影,无论她如何用力眨眼,也没有分别。
“你……你……”
她突然想说些话,可是你什么呢?吕排歌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抱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道什么歉,也许是在白钰和姚听之间,她还是想选择姚听。
尽管她来不及听白钰口中的故事了。
她听过吗?好像听过的吧?她感觉自己有一丝记忆,虽然并不明晰。
白钰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暗淡下去,她勉强扯起笑容说:“没事的,吕大侠。”
时间匆忙,吕排歌急着想去见姚听,方才那声巨响之后她心头惊惶,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一般。
但她仍然想为白钰做一点什么,回头抓起白兴株的后衣领,另一只手曲肘,最坚硬的骨头狠狠往白兴株的后脖颈劈下。
只听咔嚓一声,白兴株的头颅软软地垂下,吕排歌便一撩衣袍,像个杀完人就跑路的刺客,从客栈的窗户里跳了下去。
她的鞋底刚离开床边,鼻腔中忽然闻到一股浓郁到几乎让她呛到咳嗽的茶香,她的大脑有一瞬清明,可随后又有更多迷雾围上来。
迷雾不光让她的思维受阻,也让她浑身失去力气,在空中身体失衡,往一边倒去。
房间里,白钰瞪大双眼,看到白兴株的脑袋底下缓缓流出一滩血,而窗外则传来人群的惊呼声。
她此时脑袋一片空白,身体跟着本能扑到窗口,在看清地面上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人,和她脑后溢出的鲜血后,脸色瞬间惨白,双唇颤抖地张开,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