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雨扶着吕排歌从后门离开,远离了唱戏的院子,才没走出去多久,名伶的歌声就已彻底听不到了。
吕排歌只以为这是梦境的荒诞之处,没放在心上,一边半闭着眼睛靠在杨清雨身上,一边借着「无力」的晃动观察四周。
大半重量都靠杨清雨支撑,所幸杨清雨体术练得不错,抱起来也不费力。
这是一间被主人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院子,正中央还有一汪人工挖出来的湖,湖周围极宽的草丛中有各色花团锦簇,盛开着各色秋日的花卉。
每种颜色都清楚地分开,按照渐变排列,风一吹过,便漾起变换的浪。
梦里是秋天。吕排歌想。
「井井有条」的不止包括植物,还包括丫鬟与小侍。
她们各自做着各自的活,相互之间几乎没有交流,这让吕排歌与杨清雨的脚步声都显得突兀起来。
吕排歌想起姚听的听林院,两间院子很像,设计精致、构思巧妙,一间是小桥流水,一间是无边花海,但她仍觉得哪里不太对。
嗯……总觉得这里的院子,连布局都与听林院差不多。
是因为姚听只见过自己的院子吗?
杨清雨扶着吕排歌绕过内院门口的隔墙走了进去,搬来一张躺椅和一张薄毯,让吕排歌躺上去,但吕排歌没要毯子。
于是杨清雨把毯子卷吧卷吧抱在怀里,问她道:“你在这儿躺会儿,要是冷了和我说,对了,你要喝水吗?”
吕排歌摇摇头,装作头痛欲裂的样子闭上眼睛靠在躺椅上。
杨清雨便凑近她,用气声道:“府中府医告假回乡,我去把二叔叫来,你别怕,他平时只是不爱出门,医术很精湛的!”
说时,她不断地抬眼看向那大门紧闭的正房,半张的嘴唇微微发抖,好似里面有什么恐怖的魔物。
话音落下,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欲言又止半晌,也许是看着吕排歌的模样实在不像还有精力能四处乱跑,于是没有再说话,转身蹑手蹑脚地跑开了。
听到杨清雨远去的声音,吕排歌才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看向方才杨清雨顾虑的正房。
里头有人。
吕排歌只能隐约感觉到那人的呼吸,这并不是她十四五岁时应有的水平。
大约因为是在「梦中」吧,她想,她的感官被削弱了许多,因此她无法确定里面人的数量和状态。
她推测是杨家的长辈,不然杨清雨不会有所顾虑,还如此害怕。
但若是长辈,杨清雨不声不响地把自己放在院子里不去知会一声,从头到尾也没有丫鬟进去正房,未免不合规矩。
吕排歌隐约有印象,杨家是最讲这些规矩的地方。
四周寂静,最适宜沉下心来冥想。
她闭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有三缕亮线相继出现生长,在她身前缠绕,其中两缕挨得很近,其中一缕却在中途拐弯离开,继而剩下两缕凑近了去。
不知何处来的茶香弥漫,那线忽然像是推开了堵塞记忆的巨石,吕排歌脑海中骤然出现无数记忆,撞得她太阳穴闷痛。
她想起来一点了。
杨家最初只是籍籍无名之辈,从一开始,就是由这位老祖宗一手打下的名声。
准确来说,杨家并不是男人掌权,真正的权力仍然掌握在老祖宗手里。
对,应该就是方才坐在她身前的那位满头银发的老祖宗。
没见到她的脸,不过应当大差不差,因为老祖宗过去的正夫侧夫早就死干净了,府中只有她一个老年人。
这位老祖宗是位心狠手辣的,正夫早死,后来纳了许多侧夫,每一个都在她怀上孩子以后被她杀死扔进乱葬岗。
只可惜生下的每一个孩子都是男孩,许多孩子半途夭折,最后只有三个长大成人。
没生出一个女儿成了她的心结,尤其是这时的姚家、吕家的后辈杰出。
虽然她们两家的女儿都没有修习体术,姚家的女儿读书考学,二十岁时高中状元,进入仕途;吕家的女儿被仙门看中,上山修医,救济天下。
再看自己家,一滩烂泥。
老祖宗是要强的,否则她也不能仅凭一人之力就与吕姚百年基业相提并论。
可是只有男儿,怎么办?
若她还有姊妹兄弟,那抱一个过来也不是不行,可问题就在于……
她当初觉得那些人不求上进会拖后腿,未来若是自己打下家业还要为她们做嫁衣,因此那些人全被她一个有一个地杀完了。
她真真正正是孤家一人。
好在杨家的名声响亮,有些地位低下又不愿意努力的家庭,会特意将每个孩子训练成上位者喜爱的样子,然后把她们献给上位者做侍君或妾室。
在这种家庭里,哪怕生出来的是女儿,也无法避免这样的命运。
老祖宗希望娶来的女人能生出一个女儿,最好是像她的女儿。
为了激励孙辈努力,她不再让孩子出生就排上字辈,而是只有她认可的孩子才能排上。
也许是有点用的吧,至少吕排歌在十岁以前,杨家这个老祖宗都专注于自家孩子的养育,吕排歌没有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杨府难道是什么旺她的地方吗?怎么在这里竟能想起这么多事?
虽然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就她想起来的这一点前情提要,房中若是一个令人惧怕长辈,那只可能是这个老祖宗。
可老祖宗方才分明在院子里听戏!
她烦躁地冲虚空锤了两拳。
你说你想起这些有什么用?
她喘了两口气,很快收敛好脾气,小心翼翼地起身。
这里像听林院,下人都不被允许进入内院,这倒方便了她。
吕排歌踮着脚想要寻找窗户,从耳房旁边绕到正房后侧才看到一扇,窗户被支开了一点缝隙,从里面飘出一股浓郁的药味,还有桃花香。
吕排歌吸吸鼻子,四周看了看,确信方才她躺在内院中、甚至往这走来时都没有这个味道,而这梦中正是秋季,怎么会有桃花香?
她不敢扒着窗户边沿往里看,只能贴着墙壁听里面的动静。
她听到了艰难的呼吸声,好像肺中堵着石头,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吊着嗓子的哮喘音,抓挠竹席的声音,还有人在扇扇子,和煮茶时茶水沸腾的声音。
杨清雨在害怕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还是在害怕那个煮茶的人?
“呃……”
里面的人说话了!
吕排歌屏气凝神,想要听清那人在说什么。
只是不知是吕排歌的听力被弱化太多,还是那好似是害了肺病的人已经说不出话,她听了许久,只听到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您说慢点儿。”
另外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是干净清澈的少女,还有些熟悉。
很好,又一个她有印象却不记得的人。
随之,是将茶倒入茶杯中的声音。
“呼……啊……”病人每说一个字,就要用尽身上的力气似的,得拆成几个音节才能顺下来。
“花?您说院子里的花吗?”
“啊……”
少女似乎是听懂了,而后也许是病人冲她比划了什么,她道:“花盆里的花?”
“嗯、嗯。”
听到这些,吕排歌直觉不对。
走进来这一路上,所有的花都栽种在土地里、水池中,她未曾见过一个花盆。
想到自己待过的这么多山寨,每个山寨都有不同的黑话,但内里的逻辑是一样的。
这内院门口有一道隔墙,吕排歌先前没想那么多,只以为主人不愿意外面的人能直接看到内院里人在做什么。
现在想想,这种隔墙一般只用在整座府邸的正门后,叫做照壁,作为屏障以别内外。但照壁一般都会修葺得华丽一些,也算代表着府邸一半的脸面。
这内院前的隔墙却显得简陋得多,仿佛只是起着屏风的作用,而也正因为这道隔墙,内院构造像极了花盆。
这院子是花盆,那什么是花,自然昭然若揭。
屋子里响起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少女脚步声几乎听不见。
她在往门那儿走!
吕排歌什么都不想了,按原路小跑回去,甚至顾不上压低自己的脚步声。刚躺到躺椅上,正房的门就被打开了。
吕排歌连忙闭眼。
里面的人没有走出来,只看了一眼就关上了门。
吕排歌松了口气,眼睛睁开一条缝,确认门确实合上了,还没有什么别的动作,杨清雨就跑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白袍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脸色比他衣服还苍白,嘴巴青紫,脸颊瘪下去,该是眼睛的地方,眼珠子却被整个生挖出来,叫他脸上只剩两个黑洞洞的深渊。
看着杨清雨跑进内院,他却站在照壁边没动,仔细看去,他放在身侧的手在微微颤抖,也不敢扶着墙壁站。
杨清雨这二叔看着像刚从冰窖中捞出来一样,也不知道他额头上的水珠是冷汗还是冰窖中融化的冰。
杨清雨发现二叔没跟上,便跑回去拉他,神色焦急,说话时压低了声音:“二叔,你快过来呀!”
二叔却死死地站在原地不肯动,低着头,下巴紧紧抵着胸口的衣料,身体向着门外。
他正害怕着,仿佛这院子里有什么吃人的猛兽。
比杨清雨先前更甚。
他哆哆嗦嗦地说:“我不进去了,被……被她发现要被罚的。我在这看、看看就好,你把这根线绕在她手腕上,我、我把个脉。”
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哪一个人,是那病入膏肓的,还是那少女。
杨清雨听了这话也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儿,脸色瞬间白了,连连点头,跑进来把红线绕在吕排歌手腕上,又回去看着她二叔。
杨清雨二叔把完脉后,那只手只是轻轻一抖就把红线收了回来。
他的脸面对李琢光「看」了许久,好像是发现了她装病,也好像想说些别的什么,喏喏半天,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我回去给她开一服药,喝了就好。”
杨清雨便小小地欢呼一声:“小排骨,我跟着二叔去拿药,你再躺一会儿。”
吕排歌点点头,她没去询问为何不让丫鬟去拿、以及这房中究竟有什么洪水猛兽。
她在等。
默数心跳声,在数到第四百下时,一股难以遏制的困意涌了上来,拥挤着阖上了吕排歌的眼睛。
她刚闭上眼,先前那种雾蒙蒙的感觉又冒出来了,仿佛进入了最闷热的盛夏,呼吸也变得黏腻。
原本寂静无声的周围忽因那感觉而吵闹了,就好像院子里一直有人说话,只是「清醒」时的她听不到。
茶香蹿进了她的鼻尖,一把劈开海海人声包裹住她,如同捞起掉入湖泊的溺水者,吕排歌猛地清醒过来。
那些声音消失不见,院子里再一次死一般寂静。
吕排歌睁开眼,她意识到这有可能是时间回溯的标志,只是杨清雨没有因回溯而回到她身边,不知道具体回到了哪一刻,于是只能静静地等着。
没让她等太久,就有脚步声传进了她耳朵中,她动了动身体,换了个舒服一点、能更快做出反应的姿势。
从门口走进两个丫鬟打扮的人——可她并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那两个丫鬟低着头走进来,在正房门口放了两个盖着布头的竹篮,又低着头走出去。
她们很守规矩,一直没有抬头,眼睛没有乱瞟,压根没有发现院子里多了个吕排歌。
吕排歌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心中思忖着大约她在院子里舞剑,这两人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这是回到了整个梦境的最初么?
那戏子现在应当开口重复唱着第一句。
若她回到了最初……是不是意味着她在这梦境里彻底自由了?!
那就先去看一眼篮子里是什么东西!
她摩拳擦掌,从躺椅上翻下,矮着身子慢慢摸过去,躲在台阶下,那竹篮就在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了。
吕排歌支起身子,小心地掀起布头的一角,还未看清是什么,那正房的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