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金山 第6章 有来

那天，周旋回去就把桌上剩下的半瓶酒用木塞盖严实，似乎觉得不太保险，又找了个泡沫箱包好锁进柜子里。

做完这些，她闻了闻衣服上沾染的味道，一头扎进浴室洗了个澡，直到那股酒香彻底被沐浴露的味道覆盖。

下午唐遇礼的一席话，让周旋短时间内再没有碰酒的想法。

毕竟那条狗，一想到这，周旋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维闭环，经年前滞涩的画面逐渐流淌地清晰起来，充斥着刺眼冷调的斑驳色彩。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望着泼墨午夜中黑乎乎的天花板，彻底睡不着了。

对周旋来说，彻夜失眠是常有的事，几乎成了十几年来伴随她的一种习惯。一开始还能依靠药物入睡，时间一长，身体产生耐药性，药物起到的作用只是杯水车薪。

有时候身体实在扛不住为了逼自己入睡，她不得不加大用量。

就连林婵也劝过她，及时找医生看看，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就把自己吃死了。

反正睡不着，周旋摸黑到画室，她虽然轻微近视，但夜视能力很好，一路都没开灯直接上了二楼。

画室空间很大，周旋带来的工具不多，大部分还在走国际件，将将摆了一角，夜色之下更显萧条。

套了件沾满颜料的工装服，周旋盘腿席地而坐，手肘搭在阁楼回廊的椅子上，正面无表情对着一张素描纸转了转手里的铅笔。

她心血来潮想画一幅人物简笔画，脑海画面停停摆摆，浮现出傍晚树下唐遇礼那张烟雾朦胧的脸。

三维画面越过模棱两可的记忆钉成立体轮廓，周旋草草勾勒几笔，云雾抽丝剥茧实质为有形的线条跃然于纸上，连同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也平添几分飘渺烟霞的旖旎神韵。

分不清作画者是否掺入了主观情绪，这副看似随意的速写，比起写实，线条脉络模拟出的神态在高高在上的基础上更多了些许故意揉杂的人欲。

周旋画完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捏起素描纸一角，在月光下看了一会，然后摸出打火机擦亮。

咔嗒。

她缓缓将打火机移到素描纸另一角，看着它被火光一点点吞噬化为飞灰。

面对一地碎裂的灰烬，周旋慢腾腾走回室内，丝毫没有身为创作者对作品的留恋和惋惜。

仿佛那只是一具连空壳都比不上的垃圾、赝品。

冷风过境，将那幅画的残骸撕成无数块抛到空中起起落落，最后沉进水中坠落成泥。

天微微亮，周旋才浅眠一会，就被爬山的人吊嗓子发出的喊叫声吵醒了，她揉了揉作痛的脑袋，找出一盒止痛药倒出一片和水吞了下去。

等痛感稍微退了些，周旋拆开桌上昨晚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无人机，准备跟说明书学一下使用教程，用来近距离给壁画拍照，方便观察画面具体磨损的程度以及后续翻新购买替换颜料时的色彩偏差度。

拆到一半，桌上的手机响了，是未署名陌生来电。

“哪位？”周旋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在一边。

“是我，周旋姐。”对方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周旋甚至能想象到他边说话边磕吧地要捏手指的样子，“我是王潮生。”

“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你的快递到了，现在方便出来拿吗？我就在寺庙门口。”王潮生轻声询问。

周旋没多问什么，她嗯了声，“方便，我马上过来。”

推开门，周旋一手拿着仍保持接通状态的手机，迎面和唐遇礼在走廊相遇，她目不斜视往前走，好像根本没看见他。

这份视若无睹让唐遇礼朝一旁侧身让路的动作顿了顿，看着周旋远去的身影，耳边再次晃过她从身边离开时低声念出的名字。

潮生。

周旋到门口的时候，王潮生正在车尾把箱子一个接一个捧下来，他轻拿轻放的动作很滑稽，像穿着不合适的鞋走路。

她看着王潮生满脸的汗，声音很轻地说：“你直接把东西放在林婵店里，我开车去拿就好了。”

周旋记得她填的收货地址是微澜之间，八成是王潮生看到单子上寄件人写的是她，特意多跑一段送上来。

“没事，我正好闲着。”王潮生不自然地抓了抓头发，弯腰抱起一个大箱子，礼貌征求周旋的意见，“东西有点重，我给你送进去吧？”

“多谢，你真是帮我大忙了。”周旋笑了笑，也抱着一个箱子在前面带路，“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王潮生看着眼前通往熟悉小院的路，忍不住问，“你也住在这吗？”

“也？”

周旋反应了一秒，接上话，语气肯定，“你认识唐遇礼。”

王潮生点点头，提到认识的人，内心渐渐放松下来，“上次我去机场接你的时候，遇哥搭了顺风车下山，他人很好。”

“哪好？”周旋自觉没有抬扛的意思，只是单纯好奇，和他说明自己的看法，“我怎么不这样觉得。”

“……”

王潮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也没想到听她说话的语气似乎对唐遇礼印象不太好，一时被问住了。

好在周旋也没指望他回答，好似顺口这么一说，很快把话题岔走了。

“放这就行。”周旋将东西搁在画室的空桌底下，拍了拍手上的灰。

王潮生第一次来这，不免好奇四处张望一番，他知道周旋是画家，但放眼四周，却连一幅画的影子也没见着，反倒是挂了大半面墙看起来好像昆虫模型的相框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是标本。”周旋坐在一旁喝水休息，“要是有你喜欢的就直接拿下来带走，补了上次的见面礼。”

“这些都是真的？”他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相信眼前这些只在科普书上看到过的东西居然是真的，还做成了生物标本。

“你拆一个验验不就知道了。”

语气随意地像让他拆塑料袋。

王潮生没敢真上手，这东西看着就价值不菲，万一不小心碰坏了，不一定赔得起。

而且人家说送，即使是硬塞到他手上，也不等于他真的有资格拿。

最起码的人情世故，他还是懂的。

周旋上下看了王潮生一眼，忽然问：“会玩无人机吗？”

他愣了半拍，才慢吞吞点头。

周旋起身，“再劳烦你帮我个忙。”

几分钟后，王潮生站在偌大的庭院试飞了下无人机操纵手感。

虽然他不识货，但看材质也知道这玩意不便宜，更何况周旋给他的这架无人机比他以前玩过的那些轻了一倍还不止。

要知道这东西越轻，高度和速度就更优越，造价自然越高。

周旋显然不懂那些，她最多只会……口头指挥他往哪飞。

两人忙活了快一个小时，林林总总拍了不下百来张照片。

周旋站在树荫下检查照片，她工作的时候很投入，低头端详着屏幕，几乎忘了旁边还有个人，王潮生好几次想开口说话，看到周旋专注的神情，又生生憋了回去，默默站在一旁等她忙完。

经过这次短暂相处，王潮生感觉周旋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强势，也没有所谓艺术家自视清高的毛病，时不时跟他开几句玩笑，相处起来更像同龄段的朋友。

这么想着，他转了下发酸的脖子，冷不定和刚从拐角走出来的唐遇礼对上视线。

那声“遇哥”卡在嗓子眼刚起了个调，身后一直默然不语的人突然抬眼看过来，在他开口前截断，“潮生，这几个地方能再重新拍一遍吗？”

周旋说完往唐遇礼站定的方向淡淡扫了一眼，然后将手机递给被喊地措手不及的王潮生，伸手往前一指，“那幅。”

王潮生视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周旋说的那幅画就是唐遇礼身后那幅仙女飞天图。

他先看了看原地不动的唐遇礼，又回头看了眼周旋，莫名从这股生硬到有些针锋相对的氛围嗅到一丝故意挑衅的味道。

见人不动，周旋上前一步，看似在和王潮生说话，眼睛却较劲似的直勾勾看向对面不识时务的男人。

“就他头上，仙女裙摆的位置。”

这个位置卡地刚好，就在和唐遇礼头发齐平的高度，说不是故意的，王潮生都不信。

面对周旋的刻意刁难，唐遇礼眼皮都没动一下，他用那双一贯毫无波澜的眼睛看了周旋片刻，像一面遇光反光的镜子，将从外界获得的一切信号全须全尾地归还给伎俩幼稚的始作俑者。

在那几秒看似平静却暗潮涌动的对视中，周旋一寸不失地用目光紧紧锁他的脸，却始终没能从他脸上得到一丝期待看到的情绪变化，甚至连一个算得上被冒犯而打量的眼神都没有。

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在看你，仅仅是因为你恰好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出于生理性无法避免的原因被迫容纳进来而已。

那眼神和看周围的花草树木，砖瓦泥石一样，平静且无动于衷。

轻易令人在这种注视下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落在对方眼里是一种多么愚蠢的行为，继而恼羞成怒，自乱阵脚。

周旋抿紧唇，她看到唐遇礼绕过回廊走下楼梯，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把位置让了出来。

因为离地近，王潮生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身后那股锐利的视线正越过自己看向面前缓步走近的唐遇礼，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又误打误撞赶上“好时候”溜不掉。

等唐遇礼走到跟前，王潮生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喊了一声：“遇哥。”

唐遇礼点头应下，看出他神情为难，于是找了个理由将王潮生支开，“三伏的狗粮带来了吗？”

“带来了。”王潮生连连点头，甚至不用他开口，自顾自补充说，“我马上给你送过去。”

离开前，还不忘在周旋面前卖个乖，“周旋姐，我先走了。”

檀香浮动的庭院瞬间安静下来，脚下清泉潺涌，屋檐经幡飘摇。

确定王潮生离开后，唐遇礼将地上的操纵器捡起来，修长手指把住两边，慢条斯理地调控着无人机在空中来来回回，最后稳稳停在仙女飞天图前。

周旋知道他有话说，于是按捺住胸口剧烈起伏的情绪，站在原地等唐遇礼开口。

唐遇礼看着屏幕中抓取到的一角陈色，低声说：“潮生不是随便的人。”

“你什么意思？”周旋当即掠眼看向他，声音带着无法克制的怒意。

“字面意思。”唐遇礼按下中控主键，在手机发出的一连串拍照声中，用极其平稳听起来似在好言规劝的声音说，“你别招惹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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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