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里,楚轻舟并没有见过身边的谁经历丧亲之痛,宗门里多是被爹娘抛弃的人,也没机会体验离开至亲。自己对“哀”这一情的理解,极其局限的被困在流世的话本里。
不知道是世间稗官都是同一派系,还是如今流行这样的写法,书中人若是失去至亲,必要哭天喊地求神拜佛一番,不以头抢地都算情谊不够深厚。
像双喜这样静静坐着,泪却止不住的,自己还真是第一回知道。
楚轻舟从小到大从没哭过,只知道泪是清咸的,是先蓄在眼眶里,眨眼才肯落下的。
可事实上双喜并不是这样,她如同石雕一般,没有眨眼,泪也一直在落。泪似乎也并没有在眼眶里打转太久,更看不出蓄泪的感觉。
楚轻舟不明白,自己告知丧讯的方式分明跟书里一样,为什么双喜却哭的跟书里不一样,那样惊天动地的哭闹怎么就没有发生在双喜身上呢。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
越看楚轻舟就越不明白,越不明白,心就开始感到郁闷。
顾徊看楚轻舟出神许久,扯着他的衣袖退出了那片区域。
两人把这地方绕了一圈,几乎要把地皮都掀起一层来。可幻境构造简单,除了那间庙,多的东西一点是没有,搜寻无果的两人最终又回到原点。
“这地方并不大,看来办法不在这些死物中。”顾徊道。
楚轻舟一直陷在刚刚的困惑之中,脸色并不太好看,顾徊这一开口倒是成功打破了这片诡异的静谧。
他看着地上着一片狼藉,眸光从每一个被定身的人身上扫过。
“这几人还能动吗?”楚轻舟灵光一现,似乎有了办法。
顾徊点头,双指立于唇边低语几句,再伸手指向一人眉心,随他一指,黄符焚尽,那人眼珠一转,化成黑烟消散。
原本还有些许走神的楚轻舟,注意力一下被刚刚消失在顾徊指尖的黄色符箓夺走了。
因为所有事情发生都太过突然,即便刚才,楚轻舟仍然还有一些心不在焉。这一下,楚轻舟完完全全把思绪转移到那几张消失的符纸上了。
不过手掌长度,比寻常的符纸都要短上一截,还有符上的文样,统统都跟楚轻舟手里五感符中的岑寂黄符别无二致。
顾徊嘴里重复了几遍,再次指向剩下几人,那几人毫不意外的也都一并化作黑烟了。
“消散了。”顾徊睨了一眼地上唯一没有消失的那具官员尸体,抬头对上楚轻舟灼热的目光,问道,“怎么了?”
“这符纸你从哪学的?”楚轻舟神情复杂。
这符纸是自己少时自创的,因为过于好用,出于私心一直没告诉别人。
顾徊还以为楚轻舟得了什么重大发现,看他如此摸样经难得唇角抽动了两下,温声道,“你教我的。”
?
怎么可能?!
心里这么想,楚轻舟嘴上也没闲着,立即驳斥道,“我怎么可能教你这个?!”
顾徊并不想跟他多话,朝那官员的尸体走过去。楚轻舟看他要走,急忙伸手扯住他的小臂,“你究竟是谁?”楚轻舟看顾徊停住,转头看自己,情急之下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顾徊抬起另一只手,拉着楚轻舟的衣袖,把他的手拨开,摇了摇头。
楚轻舟心尖一颤,惊慌与不安卷过心海,反手拉住顾徊的指尖。
顾徊这次没有挣脱,任凭楚轻舟牵着。楚轻舟反应过来,如触了火苗一样又飞快把顾徊的手甩开。
顾徊依旧没说话,低着脑袋,垂眸凝视自己被甩开的手良久。楚轻舟隐约觉得哪里奇怪,可怎么也说不上来,一时间脑海中如缠成乱麻般。不自觉地,楚轻舟又贴住自己的指腹,刚要用力,玉佩就散出白雾绕在楚轻舟的指尖。
“会知道的。”顾徊轻声回应,“离开了就告诉你。”
此话一出,楚轻舟毫不犹豫跑到那具尸体旁蹲下身,翻开那男子的衣领,在他胸口上,一张纸符正紧贴他的皮肤。
虽然只是猜测,但没想到猜的这么准。
楚轻舟一把扯下那张符,周遭一切片刻间飞速扭曲起来,恍惚过后两人一同回到了衙门后院。
顾徊来不及诧异楚轻舟动作之快,后者挥了挥手中的符箓,四周一看,双喜正靠坐在缸边。
他把符箓一收,转身去扶双喜。
双喜抬眼,瞳边爬满红色血丝,整个人几乎老了十几岁。
“轻舟,你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眼。”双喜扯着嗓子,双手紧紧拽住楚轻舟的衣摆。
“你先起来。”楚轻舟弯下身,把手覆在双喜双肩上,慢慢搀着她起身。
一晚上城南城北换两趟摊子都不见疲色的人,也跟五旬老太一般蹒跚起来,楚轻舟扶着她往顾徊身边走。
“府衙的尸体一般都放在哪?”楚轻舟抬头问。
“西厢房的里屋。”
顾徊话落,几人一齐望向放着如是缸的那间屋子。因为黑雾散去,月光下,从楚轻舟的角度看,侧壁上确实有一扇上锁的小门,门上用了涂料,如果不是那只小锁,不留心绝不能发现。
楚轻舟快步上前,丢出一张青符。
锁一开,门兀自缓缓向外敞开。
天色暗的看不真切,楚轻舟又走几步,没靠近,屋里一块白布被什么顶起来,向一旁擦落了一大半。
只见几块内脏颇有章法的悬空排列从地上升了起来,先是肺,胃囊,再是肾,肠子,肠子的最末端接着那段断口平整的下半身,慢慢的从缸里站了起来。
他的衬裤已经完全被血浸透,从上往下还坠着粘稠的血丝,他的周围则开始散发如烟雾般的黑气,一直向上延伸,似乎并无尽头。
娘的!什么鬼东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楚轻舟接连后退几步退出了屋子,顾徊见状立刻靠过来。
顾徊看着这坨滴着粘液,糊在一起的东西淡定道,“化鬼。”
不是大哥,你是不是淡定过头了?!
这可是一具,不,半具尸体!她都死成那样了,内脏还在动!你就这么无知无觉吗!
楚轻舟已经被这一幕吓得说不出话,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楚轻舟是被那样粘腻的东西恶心到了。自己能感觉到那里面不止有血液,还有发黄的人油和散出恶臭的□□。楚轻舟脸上的笑越来越勉强,嘴上还是极力保持平静。
“鬼,这世上还真有这东西?”楚轻舟丝毫不敢挪开自己的眼睛,生怕自己一刻不盯着,这鬼怪就做出什么事来。
恍然间有人拉着自己的袖子往后退,退了好几步,白衣步至自己身前,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还是老样子。”顾徊叹了口气,“生物有灵,死物亦然。”
一下子楚轻舟心里好受了不少,这种说法倒是与自己先前的认知大不相同,“可我并没有对付过鬼,鬼怪既死,又如何消除?”
顾徊目光并不从那尸身上移走片刻,继续开口,“鬼靠怨气支撑,方法有二:其一,感化。其二,收容。”
“这尸体是横死,上半身尚无影踪,根本无从交流,若想知晓死因,一时半会也无从查证,可是收容…”楚轻舟停顿几息,
“无妨,只要…”顾徊话未尽,那尸体突然暴动,一个飞身从屋中跃起,直直冲向顾徊面门。
“小心!”
一把长剑顺着楚轻舟的袖口飞出,狠狠的撞在那半尸的肠子上,可那肠子一遇到剑身就飞快的变换起形状。
楚轻舟看到自己的宝贝沾到那具不明物体,脸上立刻扭作一团,但出于本能,依然强撑着。
抬手刺两下它却分毫未伤,楚轻舟顿时换了方向向半尸脚底攻去。
那半尸发现敌不过,转身又朝顾徊冲去。
顾徊手捻一张皂色符箓,嘴里正念着些什么,绕着后院五步一停的走起来,楚轻舟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始终在一步开外防止那半尸伤到他。
“树。”顾徊突然开口。
楚轻舟应声,用剑逐步逼退其直到桂花树下。刚想下一步动作,忽然觉得腰身一紧,无形之中被一股力量拉回顾徊身边,同时方才顾徊踏足过的地方白光骤现,两人则刚好置于其外。
那白光逐渐向中间靠拢,那黑气从半尸中脱离,在阵内四处乱撞了起来,可无论怎么撞却也撞不动那白光半分。
顾徊左手双指夹了一枚铜钱向前一挥,那黑气就尽数被收入其中,那段尸体顿时散了架落在地面上不再动弹。
“突然拉你,抱歉。”顾徊略带歉意,但总觉得并不太真诚。
“小事小事。”看来自己的形象果然崩塌了,居然让人觉得会被这种事吓到,楚轻舟道,“不过你刚刚用的是什么法器,看起来倒是轻便。”
顾徊把铜钱朝他一递,楚轻舟这才看清这东西,自己有很多。
“居然是这最寻常的铜钱?可我的那些看起来并不像法器。”楚轻舟惊异道。
“并非法器,收容怨灵只需阵法口诀无误,有物可附着便可。”顾徊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