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剑锋相砥,青山立立,远引天水,云摩霭中尖。
踏上楚云山庄如天河流泻般的白碧石阶,每进一步,云相忆的心绪便平静一分。
应是少时与楚岸之约被这方山野的生灵同情以告,待这约中人来了,便万物齐发,为其卸烦解忧。
黑衣上白阶,浓浓默踩,携雨润青山。
楚云山庄的洒扫弟子不分资历深浅,总会轮值来到长阶之上,扫扫尘土,掩掩落叶,逐级上下间便除去了高低贵贱你我之别。
“大小姐?”惊喜声从石阶上层来。
有人认出了云相忆这位远方归人。
她风尘仆仆,发带飘飘。
昔年离庄时,她还是一张稚嫩的脸,此刻已因江湖历练,被书上一笔风流蕴藉,半卷心上沧桑。
云相忆虽是一人走来,恍惚间倒让人觉得,她是和她那位传言中至死不渝的已故爱人,双双同归。
洒扫弟子匆忙惶恐间,有的叫她大小姐,有的叫云少侠。
侠?云相忆抬头,望向高峦云海。侠,她做到了吗?
江湖侠名,自有云易以横扫之势霸据人心,而后其女云相忆古貌古心,走出一条清冷微寒之路。被人称为天凝地闭荫幽草,欺霜傲雪小阳春。
早时,她力擒兕虎解村户隐患;又遇熔岩将喷,以轻功之力转送出百余性命。
十八岁时,在落脚处听闻上游淤湖随时冲坝,一镇民众岌岌可危。她仅用数个时辰,移来山间树木加固提防,另开出水道顺势缓流,使得必淹的村镇都得以脱险。
此类事件沉沉浮浮,数不胜数。
她行于百姓间,言语虽寡少,但事不分大小,遇便相助。
类似寻猫觅狗,风筝挂树,穿针引线。抑或为征人传信,凡此种种,多顺手为之。
有时她又成了过路镖师。
待行凶劫掠者与她交了手,无论山匪强盗还是她救下的行商镖头,常将银票珠宝塞她几分,或为求活命或是报恩。
有时偶遇官家办案……撞上她的凶徒只叹,即便三头六臂肩上生九翅,也无济于事。
小事多丛,称得上一句古道热肠。
至于有些撼树之功,她能隐便隐,仅被有心人看到,重重记上一笔。
比如,北渡夷南国第一次越境滋扰,刚及边境城下,便看到一位黑衣少侠靠坐在城墙上。
她安然小憩,落日金被,怀中的归鸿流溢着霞之血色,扫人胆魄。
一场兵戈,竟因此作罢。
为何要将她的事迹一一举来?是因为,在她身上不仅有她,还穿戴着慕容狂。
她活成了他,走遍他走过的路。
云相忆有了侠名,而她心中真正的侠者,却背负了一生“杀星”,“魔头”的罪名。
叹得她笑了,醉了,侠与魔,不都是别人心中的称谓吗?
饮过清风,观山若野,她倒是学会了从恩怨跌宕的纠葛里,看其根源,多半都是人情私欲里,惹出的无边笑闹。
若说云少侠的江湖趣事,非某一江湖名门那件最为吸引人。至于哪家名门,为其颜面就不要过问了。
说有一对儿江湖世家公子同时爱上一位天姿国色的小派姑娘。
今日姑娘与哥哥山盟海誓,明日又与弟弟许诺三生。
时日久了兄弟俩因都私藏了相同容颜女子图,彼此一看便大动干戈起来,偏偏这时那姑娘又与旁人定了亲。
兄弟尚在阋墙,突又多了个同仇敌家。两派血战偏又选在了第四家山头。
云相忆刚好在被第四家请去调停的第五家里做客。
因她在途中救下这家身怀六甲还玩心极重,偷溜出去到处乱跑的少夫人。
这少夫人非要给还没出生的腹中孩儿亲手采下崖上血灵芝,采是采到了,灵芝流血她见红,直接在崖边早产。
云相忆正在远林煮蘑菇,娃娃和他娘在叫来一群狼前先叫来了她。
归鸿斩了凶狼也斩了脐带。
少夫人若不是在崖上不小心拖家带口了,说不定干得出休夫再嫁这位少侠的事。
事件如天降雪球滚得离奇。
这第五家不愿出面掺和,云相忆正好请下此命,去调停。目的嘛,是为了逃出了少夫人每日投来的‘慈爱’眼神。
云相忆拿着那家信物,上了第四家的山上,看到了三位剑拔弩张的准新郎。
以下是他们心理:
‘姑娘准是我的,两只臭虫。’
‘杀光他们,准备娶她。’
‘我才是准新郎,一对儿下流胚子。’
云相忆调停的方式很简单,就是一个字,打,能者配佳人!
规则是三个一起上,彼此不能有接触,看谁接下云相忆招数最多。其中耐力最久,情义最真,能累死另外两个人的人,就是胜者。
此战持续了三天三夜,期间三人皆不守规则,趁机就想彼此相害。
云相忆一一化解救下。外围观战的,原本是记录谁接下招数多,最后变成了各家各记三方错处。
云相忆精通天玑谷多半功法,她也算是传人之一。
若是辟谷,单凭光补气调也能多日行动无常,精神依旧。
而那三人就大不一样,攻时不忘耍奸,防时还思杀招,似乎都被妖物拿去了心智,全凭血气争一个你死我活。
后来落得个狗爬兔子喘,彼此相争时显得很亲昵,杀气腾腾地替人隔靴瘙痒。
待他们倦极时,隐藏在暗处看清了始末的三位姑娘出现了。
其中的两位姑娘生的一模一样,一样艳若桃李,愁眉暗锁。
另外一位好似终于可以轻装上阵,卸下了防备,显得清清朗朗。
一场闹剧,起因正是三个交好姑娘的一场顽皮。
两位孪生姐妹来自外邦,都借了同一位小派姑娘的名号,又分别认识两位世家公子……
其实当真都是一场两情相悦的幸事。
不过,云相忆觉得应是小派帮主背后另有高人指使。
意欲何为无从知晓,他故意将有名有姓的姑娘收作义女,为其婚配第四家,于是,差一点就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后来这位小派帮主的去向,也是为人津津乐道的,据说他于某一日白日飞升,登阙去了。
二位公子的行为,已经将两位姑娘的昔日芳心搅得粉碎。
定了亲的清朗姑娘瞬间婚约无存,她便有了目标。她站了出来,为她眼中顶天立地的真男儿云相忆送上了鲜酿。
这下,原本的三阳之斗,换做三阴互谦互让。
一时间,三位公子傻了眼,看着姑娘们一齐对云相忆表达倾慕之情,又一齐后退待选。
云相忆无奈,扯下遮面黑布,亮出归鸿,表明身份。
姑娘们叹惋一声,将手一拉,横下心来,不愿再做姑娘,要做便做姑子。
从那以后,云相忆都尽量将归鸿挂在腰间,这是她偿还不了的风流债。
.……
“大小姐!?”
云相忆闻声。
欢儿便从楚云山庄山门内雀跃一跳,低头下望,一霎时既笑了,也哭了。
……
少庄主一回庄,就嘱咐过欢儿,在几月几日后,大小姐随时都会回来,去帮他迎迎。
自云相忆十四岁陪慕容狂离开藏星宫复仇,遇险后,庄主云媚儿将他们带回楚云山庄调养起。
欢儿作为侍女,便奉命照顾了云相忆好一阵子。
她喜欢大小姐,所以当楚云山庄其他人都对云相忆这位藏星宫小妖女,和杀星慕容狂避之不及时,她倒是满不在乎。
云相忆十五岁生辰收了不少礼物,欢儿也送了。那是她按照家乡传统用特殊蚕丝和熔岩余火炼造,编成的一条发带。
发带本是送给未来心上人的,可是她编的时候不知道想谁,就想着大小姐。于是,发带编的过长,她送给大小姐时,云相忆误认为那是条捆人的绳子。
欢儿自是解释了这“绳子”的好处,它不仅是编长的发带,还水火不侵。
云相忆收下发带,在她和慕容狂离开山庄那天,欢儿懊悔不已。
大小姐将发带裁成两段,一条系住慕容狂的长发,一条系在云相忆腰间。
她并不知道云相忆每年过生辰时,都会送慕容狂一件礼物。
她更不会想到,她忘记叮嘱大小姐,这根发带要是断了,兆头不好。
后来,慕容狂没了。她总是自责。
听少庄主说大小姐要回来,欢儿恪尽职守,受命后日日都来庄门口等人。
连带她院子里一直照顾着的少年,一得空便来陪她一起等。
……
时光常将熟人摆渡过天水那头,经年月冲刷着各自的印象,待再次推上岸来,便成了即可远取又可无间的故交。
有的抽条吐蕊,有的拔节青葱,也有的以一份清淡便耽入了山林之间。
欢儿甩不掉多年的内疚,但不惜甩断她一双轻快的长腿,向下奔去。
欢儿认得云相忆,更认得出慕容狂的影儿,她以一根发带扯断了他们的缘分,可他们却还是‘一起’回来了,以这样一种生死相隔的方式形影不离着。
“大小姐,大小姐。”欢儿动情跑着。
蓝衫白袖,坠兰秀剑。
一位皮肤白皙,双瞳灵秀的少年探手伸腰,站在台阶上,疑了一声:“云?慕容?姐姐?”
遂也跟着快步跑下,他步法稳健,似轻踏微尘,没挪几步,便追上欢儿,将她扶稳,方又一同速降。
云相忆向上一眺,一抹少女时常带的暖笑:“欢儿。”
移了眸,观那少年眉眼,顿了一顿,亲切道:“念恩啊。”
欢儿看着身旁明净的人儿,准备多年的道歉竟无从开口。
大小姐一身行装已经说足了悲伤,慕容狂这个名字应在她面前三缄其口,这样才是表达歉疚最好的方式吧?
“云姐姐。”念恩开了口,似有请求。
“嗯?”
“看样子,慕容哥哥的剑法你都学会了吧。”
“学会了。”
“那好,改日教教我呗。”
“好。”
欢儿愣了一愣,‘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吗?’
念恩看向她,羞涩地抿了抿嘴。
云相忆一笑,揉了揉这位好学乞技,择善而从的小弟的头。暖暖地勾起落星村的那段记忆。
她和慕容狂伤愈后离开楚云山庄,赶去京城,路遇落星村。
各大门派截杀慕容狂的联军便悄悄驻扎在这里。
若非受到云易和柳维扬大恩和指点的念恩奶奶提前谋划,派出念恩为他们引路。
恐怕那次他们便不会轻易避祸。
只可惜念恩奶奶凭借医谷之术和云易在落星村留下的法阵,最终因怨恨入了魔道。
她救下云相忆的代价太大,那便是拉着全落星村的人,一起归了西。
小念恩成了孤儿,云相忆托厉圣华送他去楚云山庄,又凭一封只有“彼岸哥哥”四字的书信,念恩直接受楚碧岸指点。
……
两位引路人,一左一右,云相忆原以为会被引到姑母庭院或是常覆冰雪的小楼。
走着走着发觉离大银杏树的所在越来越近了。
‘那里,并无人居住啊。’她寻思。
看出云相忆的思疑,欢儿乐不得把楚云山庄数月前再起的一段传奇当即讲与大小姐听呢。
“大小姐,你知道咱们少庄主是怎么回来的吗?”欢儿生怕云相忆知道似的,那她的故事就大打折扣了。
云相忆摇了摇头,“他并未说与我听。”
欢儿来了灵气,伸臂一指,正落向往日云相忆这只蝴蝶飞不过的山谷那畔,楚碧岸的心往之峰。
当日,她和楚碧岸立下回天玑谷,绝不回头之约的起因,正是因为这个。
楚碧岸想飞跃山谷,去那座险峰。然而,作为躲避天命,从天玑谷“逃”回世间的他,既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心力。
虽然他说:“逃或许就是应。”
但云相忆懂得他的疑惑和落寞。
她与他分享外衣,一人一袖,遮得二人都暖。
他借他一侧肩膀,允她随时停靠。
何时以兄妹相称呼?何时弃掉称谓的束缚,承诺了一生。又是何时连他的名字也不愿提起……
现在欢儿指向他们曾谁也越不过的山峰……难道说?
他是邀我,一同越过?
“你说他?”云相忆心眸同悸,喜上唇间,竟有些颤。
“是的,大小姐,远方那座直插天庭的山峰就是少庄主现下的住所,他也是从那里再次出现的。”
云相忆喜形于色,就如是她的夙愿达成一般。
她让欢儿接着往下说。
“最初,我们谁也不知道少庄主啊,消失的这五年,原来离我们近在咫尺。
直到有一天啊,从山峰那头的云里架过来一条铁索,就搭在银杏树旁的崖头。
我们山庄人都惊叹是何人有这种巨力,亦不知是福是祸,就聚在崖边不敢靠近,也不能不守。
后来,几位长老以及庄主都来了,正商量间,就看到似乎刚刚醒来,还透着光影的少庄主,白衣飘飘地从天上滑索渡云而来。
那时啊,庄里都在传玄衍教阙庭的神奇,少庄主当时就像是从阙而来的月下仙人,美的那叫一个超凡脱俗,世间前所未有。
大家都以为这条铁索是少庄主的作为,却听他说非关他事,是天玑老人在片时之间造出,送给他的一条路。
少庄主好像真的是大梦初醒,草草掠过众人问了句‘是何年月?’,不待回答便闭了闭眼,喃喃着‘锦城。’
随即,少庄主的灵光之身如复生血肉般红润饱满起来,登时就要离庄下山。
还是庄主拦住了他,问他去哪儿,他说锦城,相忆在那儿。
庄主不放心少庄主那副游离懵懂的神态,当场为他诊脉,谁料我们庄主这种神医,摸完脉后脸色煞白。
到底怎么了,庄主没有说
她反复确认多时,我猜应是想到少庄主有着天玑谷的因缘,庄主才稍放下心来。
至于我们这些弟子,杂役,全都不知道少庄主到底怎么了。
庄主拦了数次少庄主,可少庄主当时好似只有一个念头,虽说还认得我们但就是让人感觉他异常遥远。
之后,许是少庄主彻底醒了,才接受了庄主的爱子之情。”
庄主问:“你去锦城找她,要以什么身份?”
少庄主寻到了令任何人都无法阻他的回答。
“小师叔。”
天玑谷找门人,世人让路。
末了,庄主和少庄主都退了一步。
庄主放行,少庄主应允让山庄弟子一路护送,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