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山庄大小姐拒绝了来自那处的任何帮助,苏如锦后知后觉,却看得雪亮。
云相忆不单单是因为当年慕容狂的死,对云媚儿结了心结,还应该为了些别的,比如楚云山庄之上没有那个人,又何必白白记挂着。
她的心,至暖之阳并未陨落,然而寒凌之星已斑斑唤夜。
凭苏如锦的本领,无论是小偷小摸,盗山偷河,还是劫大户顺秘宝,即便脱开藏星宫的关系,他仍然能让云相忆活的滋润鲜活,锦衣华贵。
可那小姑娘摇了摇头,领着他翻过山前又进山内,锦城中但凡穷苦多疾的家,几乎都认下了这位远房到,连姓名都不识的云少年做了亲戚。
云相忆以微末医术救下许多无钱看病,即将枉死之人。干着与他们这些人身份相配的活,赚来能够暂时养活他们,助他们渡过难关的铜板碎银。
苏如锦皱了眉,就云相忆这种救人方法,恐怕把一生搭进去也无济于事。
他拽住还想为之奔波的云相忆,正色道:“小丫头,救急不救贫,你的一身本领岂可消磨在这些事上,我这就去劫个富家,让他们转瞬脱贫。”
云相忆粗布衣衫,干了多时重活,裤脚腕口,还有其他各处都磨开了小洞,或是挂断了缝线。
右手手腕处,藏在衣衫之下的一串小珠,透出点点晶莹,她用袖布掖了掖,生怕苏如锦口中大户就是她似的,起手间就把这串宝贝夺了去,给当了。
“苏美人,别去了,你还记得疫剑之说吗?”
苏如锦难得听她提起与那人有关的事,语气宽慰又支持:“你记得,我便记得。”
“在这事上,你又是如何理解的?”苏如锦指着清贫村落,断续炊烟问她。
“我试过了,贫病之人的命数就如疫剑一般,他们只能受他们当受的,缓缓应缘,我不能搅乱人家的命数,大贫之人活命即可,若转成大富,那便是害了”
山坳绿浓,浓重生寒,日光照不干苔藓,急水冲不散石阴。若有人强搬一方之好,挪来天日照幼草,众生皆焦。
“小丫头,你说的好,于功法精进之上,这种抱残守缺之法未必不会成就,可你说过要守和小狂狂的约,如今耽搁在这里,要到何时呢?你要让北地的那位,等到的是一个身心泥浆,乡野村客之姿的,一隅无名善人吗?”
云相忆暗叹一息,望了望存留在别人的回忆中,不知生长在何处的屋檐,和那其下的暖。
“苏美人,我不是在救人,我是在报恩,狂哥哥受了锦城的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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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相忆记得,慕容狂讲诉这段江湖经历时,笑是暖的。
昔时凄风苦雨,慕容狂行至锦城已入了夜,街上有一处人家,居所不大,屋檐却格外挺阔。他便傍门窝下,枕臂听风雨,闭目神游。
夜深雨喧,人声浅,门被轻轻推开的时候,慕容狂睁开了眼。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两弯月牙小辫子,一身辣椒色,眼神喜庆,心头热闹。
她细声嘘了嘘,双手端出一碗泛雾汤水,递给慕容狂。“漂亮哥哥,给你喝。”
慕容狂犹豫间,室内有人呼唤小姑娘。
‘这名字,真好听。’慕容狂心中寻思,便接过那碗汤,小姑娘朝他一笑,又回到她的世界,结束了片面之缘。
暖溢的汤水,有浮着和沉底的小蘑菇,青青的叶子追逐着檐上红灯染色的油花,漾动了他的心。
此城一个锦字,让他想起了阿锦。
藏星宫内的小姑娘,是否在端起碗时,正想他回家。
在人家的屋檐之下,一碗小菇汤,滑世而过的人,重建出了家人模样。
他将这夜记在心上,往后喝蘑菇汤时,他都会调笑一句:“阿锦熬的吧,妖孽味。”
锦城不是很大,苏如锦和云相忆沿街慢走,路过了几处宽檐之下,既觉得每处都是,可每每回头一望,心中便怄上了空荡。
采花归来的少女,挎着篮子,嗅花抚草,敲了敲门。里面立刻有老妇问询来人是谁,少女娇声婉转:“娘,是我,小云儿。”
苏如锦看向那户人家门旁,目光闪动。云相忆忽觉心头刺痛,攥胸捏肉,胸口一枚水滴坠子,莹莹暖光,安她心流。
不日后,苏如锦在锦城盘下间铺子,寸土寸金之地,对面就是烟花场。银子当然是花他自己的,非抢非盗,他给云相忆备好行囊,催促她上路。
“小丫头,他的恩我来报,我要开间铺子,那些你放心不下的人,我来养活。小狂狂的路嘛,你来走,天高海阔,随你去飞,北地那位尚且要自力更生,你更不可耽延。这里,就交给我吧,我有的是岁月,不妨为你当几年干爹爹。”
“苏美人,你可是大魔头,你开铺子,难道是要开间人肉包子铺?杀人不用刀,剁肉无声中,这锦城该不会成了魔窟吧?我不走,我要看着你,到底做些什么买卖!”
“呵呵,我看你很宝贝手上那串珠子,小狐狸留下的另一件好东西我想拿来用用,你不走,我可不敢去取。”
“那是你们的交情,我,不管。”云相忆听这一声小狐狸,声音颤了颤。
“既然不走,你陪我去呗,京城楚云山庄别院里好像还存了很多,帮我搬些回来,正好缺个帮手。”苏如锦瞧着小丫头不怀好意地笑。
“你是指那些酒?那味道......我不想去。”
云相忆随即卷起包袱,整肃行装,黑衣,发带,腰绳皆飒飒飘然。她从胸口点出一片灵光,横指一撇,归鸿破出空间之壁,挂上腰间。
苏如锦惊觉这小丫头进步神速,暗叹只有真正的明珠才有勇气将自身埋没于泥淖之污,含而不漏,深潜息心。
她这一走,无论是正是邪,光明仁慈或是黑暗诱逗,都不再是她的前路,前途漫漫,全由她书写,清浊无染。
云相忆迈出铺子,回身侧目,含泪道:“江湖之上,我又有家可归了,谢谢,干爹爹.......”
既然给人当爹,粘上两捋长须,微弯些脊背,铜镜中的苏如锦老气横春,惹来寻香蝴蝶将他绕了又绕。
那蝶很蓝,蓝到让他动容,蝴蝶闪粉,他闪眼波,轻声唤了句:“阿姐?”蝶儿无动于衷,苏如锦便知晓,这只也不是她的蝴蝶遗梦。
住在北街并无不好,每日看着太阳自东起到西落,画着弧,弧下一颗老梨树覆雪、放叶、得梨,每年都很清甜。只是对楼里的姑娘经过五年的时光,换了数拨,好在都是各自寻了好人家,过上寻常妇人的日子。剩下的姑娘,对济左堂的苏大夫也感念着恩情,凡是吃过他家交济丸的客人,不仅不会让她们害病,还能为其添娇容。
总之,在青楼对面卖春药的苏大夫,成了锦城家喻户晓的大善人。他的药很贵,可是贵有贵的好处,能让锦城贫窟的垂危之人活命;可使得病无钱的人,经过他楼就能偶得银财;还让日益猖狂的官兵因他义女的名号不敢肆意欺民.......
从前,云相忆被称为藏星宫妖女,或者楚云山庄大小姐,以及云易,云大侠之女,都是因势利导,毁谤或溢美的称谓。如今,早已是众口一词的赞赏,江湖正邪,朝堂内外,别国他方,怕是无人在提到云少侠时,不露出衷心钦佩,叹一句后生可畏。
可叹过复叹,却是心疼心忧。
‘多标致的姑娘呦,除非慕容狂复生,怕是她这一生都不愿再穿女儿装了。’
第一年新春,云相忆从无尽海回来,惊叹干爹爹这档子买卖,看了看对面的烟花地,羞红了脸。架子上摆满清绝酒,恍若故人亲临,想到苏如锦竟将此酒作出了艳情妙用,只觉得当年在缘君苑偷艺都比不上这般轻佻。
躲在房中望月,好在那夜不是月牙,是晦,藏深了她的故思。
过了新年,她没有走,她要弄明白将调养灵气,补太虚助修行的酒用到世间饮食男女法中,是不是真的就如苏如锦所说那般有益无害。
苏如锦将这一遭,看成了破解女儿心障的机缘。他让赖在家里不走的云少年去给对楼送药,亲自看清这世间食色之本,贪求处,欲浓时,不比寻常模样,却是寻常真实。
一来二去,云相忆面上的红晕渐浅,后来面不改色,来去清冷,偶尔在对楼邀街台上和一群青楼魅女,把酒戏笑。
黑衣俊朗少年郎,最素模样,最艳风光。
“云小子,回来得这样迟,你是瞧上哪位姑娘了,干爹爹帮你去下聘啊?”苏如锦打趣道。
“姑娘?女人?我都不需要。”
“这么说,相忆还是喜欢男人喽。”
云相忆喝了一口自家清酒,冷冷一笑,不去答话。
“相忆啊,男人这东西吧,都有两个脑,头上一个用来想法子哄人,另一个嘛,你也知道了,急色而已。所以呀,小狐狸这静心静思的酒,我取十分之一做引子就足够将那急色之处变成补益之门,双方皆宜。这门道,你看懂了吗?”
“男女合和阴阳,难道就不能自成阴阳吗?”
“啥?”
云相忆拐走一坛子酒,跨上马,回头别过:“我走了,也许下次回来,我就能想明白这个理儿了。”
她好像也不再需要银钱傍身,唯独需要有个家。